神交——师友周先生文中 | 江青
2019-12-01 19:09:30 作者:江青

10月25日在纽约登机,26日抵达瑞典斯德哥尔摩时凄风苦雨,下机后打开邮箱,不料入眼的竟是文中儿子周渌岩、周疏旼的信:“沉痛地通知您,我们的父亲昨天上午在我们二人的陪同下在家里安详辞世。他一直身体状况良好,直到过去几天病情突然恶化。我们能够在他长达九十六年的不可思议的人生旅程中跟随他,而且能站在他身边陪他走到最后,为此我们感到无比幸运。……”突见噩耗,一时不能自已——我与文中1973年相识,亦师亦友近半个世纪!

10月中,才与谭盾、黄静洁夫妇去探望文中,他仍住在恩师法裔现代派作曲大师埃德加·瓦雷兹故居中。由于临时起意,我只带了他平日爱吃的皮蛋瘦肉粥,静洁则在我建议下带上了上海糕点,以慰思乡之情。文中太太张易安2016年往生前,惦念小时爱吃的中国零食,常写信给我,因为她不谙中文,就用英文形容一番,我就在中国城中寻寻觅觅,尽量满足她在最后阶段的一点心愿。这不禁让我想起外公,在最后的日子里念念不忘鲥鱼,于是全家人全力以赴地完成了他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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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0月6月,周文中(前坐者)与江青最后一次见面,后排左为谭盾、右为黄静洁

那天,在我们再三央求下,文中只浅尝了一口粥就打住了,护理告诉我们周教授近来几乎不进食,看他弱不禁风苍白的模样令人心疼。谈话中我发现似乎他对眼前的事有些模糊,一直反复在谈抗战时期在中国逃难的故事。一个小时后渌岩打电话给我:“爸爸不能太累太兴奋……”告别了一次、又一次、再一次,看他依依不舍的眼神,心中纠结得慌。

第二天就收到了文中助理给我的信,信的内容是文中对自己的衣衫不整抱歉,因为他忘了我们的约会,在匆忙中下楼。我跟文中交往以来,他永远干干净净从头到脚一丝不苟,从穿着搭配到音乐创作,从教学研究到文化交流。这样一个细节,到了九十六高龄还耿耿于怀不放过。他怎么会完全忘了几个小时之前才约好的见面时间?想到这里,不祥的预兆顿时向我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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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青与周文中,摄于上世纪七十年代

记得1974年,初尝试编现代舞,战战兢兢缺乏自信心。当我一口气编完第一支现代舞《阳关》(钢琴音乐柳色新),马上请作曲者周文中先生和此曲弹奏者周夫人张易安来SOHO工作室看排练。跳完后,我迫不及待地问文中:“你觉得我编的《阳关》是否与你用同一主题所作的曲相吻合?”至今仍清楚记得他的回答:“编舞者大概不应当问作曲者这样的问题。我在写音乐时,脑中只有声音,记录下来的是音符,一切是纯听觉的,绝无任何视觉上的想象。而刚才,我经验到由纯听觉转为具象的形体,不免会大吃一惊,或者说感到不习惯。这是极自然的我这方面的直接反应。看后,我可以说很喜欢你在《阳关》中表达出来的意境。”这条艺术创作中的清规戒律,就是那次与文中谈话后领悟到,从此我与其他艺术形式的创作者合作,只是去了解或被了解创作意图、结构性设想,不敢再跨越之间的“雷池”一步。

屈指算来,我用了文中创作的音乐编跳了十支舞:《阳关》(音乐:柳色新)、《变》1974年群舞、1986年独舞、《行草》、《民歌三调》、《尼姑的独白》、《尽在春风里》、《嫦娥》(音乐:渔歌)、《青秀山川》(音乐:山水)、《落花时节》。有时我编舞是先有构想再找合适的音乐或请人作曲,但所有文中的作品,都是听了他的音乐有感而发创作的,连舞蹈的名称也大都沿用了音乐原名,音乐和舞蹈之间或者说舞者和作曲者之间,可以称得上“神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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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蹈《青秀山川》(音乐:山水)

在我有想法和构思时也邀约过文中给舞作曲,但他身兼数职实在太忙了。于是他会热诚认真地推荐他以为合适的高足来作曲。那时中国还没有开放,他介绍了柬埔寨学生Chinary Ung作了十四章的组舞——《传统与变调》及《……之间》;韩国学生Kilsung Oak作了舞剧《乐》。

无论是用文中的作品,或用他推荐的学生作曲,他都会关心创作的进展,每次排到一个程度,我就会请他们夫妇来工作室看排练,回想起来那是自己创作最旺盛的阶段,文中无疑是我在现代舞创作上的引路人!

易安走后,如果我人在纽约,常会烧了菜去探望文中,但他绝口不提易安,我提到易安时,他会拿起包了布的大槌,在书房中猛击大锣一下,锣鸣震颤着,余韵经久不散,文中似乎陷入回忆中,轻声说:“你听——这就是我和易安的交流!”“嗯——我懂,这是神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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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文中和易安结婚

1974年,我介绍雕塑家蔡文颖、培蒂夫妇与时任哥大艺术学院院长、一代中国现代音乐先驱者周文中夫妇相识。大概被彼此强烈搞艺术创作的热情互相感染,尽管属于不同的创作领域,但趣味相投,我们不知不觉结成谈文论艺惺惺相惜的朋友。我们有共同的浓重中国“情结”,想把身负中西传统背景的海外华裔艺术家联合起来,担当起不可推卸的桥梁作用。于是成立了“中华海外艺术交流委员会”,这当是周文中在哥大主持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美中艺术交流中心”的前身。

“江青舞蹈团”筹划1974年在纽约亨特大学剧场秋季公演,当时我在亨特大学任教,只需要付极少的场租。把握这个合作机会,文中、蔡文颖和我取得共识:与不同专业背景的人合作,能融合经验创出新境。在反复讨论后,决定以由恒动的宇宙观做基础的《易经》中八卦的经验推论来作为首次合作的主题。文中早已创作了音乐《变》(Pien),音乐中运用了中国古老的哲学思想易即变幻不居。而蔡文颖的动感雕塑也完全可以用《易经》来诠释:宇宙万物由太极而生,太极中有阴阳,一如电子中的正负两极,一旦相遇就起变动。我用了八位舞者自己领舞,与二位大师、巨匠合作过程中,领悟到好些东西,得到许多启发。

1975年秋,在林肯中心参加文中音乐《韵》的首演,结识了瑞典籍科学家比雷尔(Birger Blomback),比雷尔和文中是老相识,那天也去了音乐会。三年后,文中得知我们要结婚的喜讯开怀大笑说:“当初我可没有意思要当红娘,现在你要流放到西伯利亚去,将来可不能怪我啊!”我笑答:“就当是你的音乐,扮演了我们的红娘罢!”结果我们收到了文中夫妇结婚礼物,四个手绘如云又似雾的彩盘,好美!如今睹物思人,更要好好珍藏。比雷尔于2008年告别人世,我和他有过三十三年长相守的岁月,夫复何求?

婚后,文中夫妇和蔡文颖夫妇,我们三对经常找机会聚,大家无话不谈成了“自家人”。记忆中印象最深的是一次文中在家做八宝鸭宴客,整只鸭有模有样,他穿着烧饭围裙端上桌时,“吓”了我一跳:“啊——你烧饭跟作曲一样讲究啊!”文中得意地笑开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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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人欢度2003年年夜,前排易安、汉宁,后排左起比雷尔、培蒂、文中、论意、文颖、江青、米雪尔

1995年初夏,参与了周文中主持“美中艺术交流中心”主办的“抢救云南少数民族传统文化”这个项目三年来的评估。与他们夫妇以及三十多位来自各方的专家,在香港聚会后去了云南昆明以及西双版纳地区。在那里的两周内,随团访问了许多不同少数民族的村寨,跟他们夫妇也更了解、亲近了一层。旅途中,文中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对中国官场的了解、对民间艺人的尊重、无与伦比的组织能力以及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钻研精神和无比的好奇心,都让我钦佩不已!

在昆明近郊的“少数民族民俗习艺研究所”安排的示范中,第一次见识到了纳西族的东巴舞蹈及东巴文化。这次旅行,直接促成了日后我给香港舞蹈团创作《玉龙第三国》这一与“情死”密切相关、而且已成为纳西人追求理想幸福的一个仪式剧舞蹈剧场。

近年来,我们谈话中他一直对他的“遗产”焦虑。“遗产”是指他的作品、收藏的乐器、书籍、字画,以及他们夫妇全世界收罗来的“宝贝”。在纽约西村四层楼的居所中,楼上楼下各个角、各面墙、各书柜,都放的、挂的、堆得满满的,当然是分门别类、井井有条。文中记得每样东西的来龙去脉,可以如数家珍般讲出它的故事。

对他惶惶不可终日的焦虑,我告诉他:2008年比雷尔去世后,江青舞蹈团工作室在纽约SOHO撤离,所有的舞蹈录像资料都被“林肯表演中心图书馆”派车来运走;在瑞典我把百多箱书和材料,统统送的送丢的丢,其中包括我几十年的演出节目单、海报、艺评、剪报,当时意冷心灰,看都没看一股脑儿倒在垃圾箱里。挚友郑佩佩来瑞典陪我,命我手下留情,她一手包办将有关电影的部分寄给了“台湾电影资料馆”;另一份舞蹈作品录像我捐赠母校——北京舞蹈学院图书馆收藏;在台湾“国图”的再三督促下居然找到,我丢东西时并没有丢掉的创作笔记、手稿、通信,到民间作田野调查的照片录像;写的舞台、电影剧本到后来也没有拍成,也未发表;排歌剧时在乐谱上写的舞台调度、提示……最后,资料超过二千件赠给“国图”永久典藏。

为帮助文中的“心头病”,我把自己的经验告诉他,当然文中顾虑多,他同时也是老师瓦雷兹作品的监督、保管人,情况比较复杂。

我请了收藏界朋友去他家,才知道他家原来拥有多幅常玉的画,是早年在巴黎为帮助穷困潦倒的艺术家买的,前些年全被人陆续以画展的名义“借”走了,当然就如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1978年,文中在哥伦比亚大学建立了“美中艺术交流中心”,在接下来的三十年里建设了许多有远见的文化工程,做了非凡意义的贡献。在我建议牵线下,目前已经顺理成章地被哥伦比亚大学史带东亚图书馆收藏(C.V. Starr East Asian Library, Columbia University),馆长程健告诉我,搬去图书馆的资料档案共七十箱,现有一名专职档案员认真处理这批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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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文中九十大寿的全家合影:渌岩、文中、易安、疏旼

2018年11月他正式将他的全部藏书捐赠给广州星海音乐学院,星海音乐学院举行周文中音乐研究中心成立仪式和周文中国际音乐学术研讨会。可惜文中体弱多病,医生不允许他长途跋涉,没有亲临盛会。现在随着他的逝世,星海音乐学院周文中音乐研究中心成为他艺术遗产的监护人。

作为哥大艺术交流中心负责人和作曲博士研究所的主任,我认识的新一代华人作曲家谭盾、陈怡、周龙、葛甘儒等,都曾是他的学生。他很严格,要求学生跟要求自己一样,精益求精,永远用批评的眼光分析学生的音乐作品,背地里他们会对我诉苦:“我们有点怕老师,要挨骂!”但他对学生是关爱有加的,请大家到他乡间的度假屋轻松,送当年的“穷”学生西服可以参加正规场合,下课请学生们喂五脏庙,写推荐信帮助学生找工作……谭盾今年成为巴德音乐学院院长,文中在病重时还惦记写信祝贺和嘱咐。

他常常对我说:“如果当初没有把时间和精力花费在中心和学生身上这样久、这么艰辛,或许作为一个作曲家,我可以有时间创作出更好更多的作品……”

值得欣慰的是,退休后九十高龄的文中在2012年,创作了第一首由中国传统乐器演奏的作品《丝竹苍松》。作品被收录到他为中国民乐创作的专辑《诵松》中。

2016年我七十岁生日,易安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她出门,他们夫妇商量好了,给我的贺礼是一幅文中一生情有独钟的书法,而且要特意写给我,内容暂且保密。之后每次见到文中,他抱怨说手没有力,写的不满意,等满意了再送给你。

好!那我就一直等下去!

2019年10月30日       


作者:江 青
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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