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田野,去姥姥家 | 周静
2022-06-29 19:47:00 作者: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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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伊辰、姜辉辉 摄于松江泖港

太阳转到西山窗下,土屋里浮起几道晃眼的光,映得墙上的旧报纸也摇动起来。天越发暗了。我趴在窗台上,望着半开的院门,默默流泪。姥姥上炕来,把我抱在怀里,轻轻拍着背,哼哼呀呀地唱起来。

一直唱到我迷迷糊糊,姥姥才低声对旁边的小舅妈说,这孩子看来是真想家了,明天送她回吧。

多年前,一个春日的黄昏,我牵着姥姥的手,穿行在刚刚长出小苗的田野。姥姥穿着灰布褂子,侧襟盘扣,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用柔软的黑丝网包住,身上传来好闻的米糠的气息。田野空荡荡的,白杨树在风中轻轻摆动,空气中传来土地新鲜的芳香,一两个农人赶着马车经过,留下一串单调缓慢的车轮声。

以后无数次,我穿过这片田野去往姥姥家。可在姥姥去世后的二十年间,我再也没有走上这条路。

但姥姥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中。有时是委托我照顾她的女儿,有时是喊我过去吃饭,更多时,她像生前一样朦朦胧胧微笑着不说话。我一阵惊喜,以为她还在世,醒来后却陷入恍惚。

我去年春节才终于知道她的名字——凤芹。若是有文化的大户人家,这名字应写作凤琴,凤落琴弦,抑或风芩,风中芩草,然而姥姥只是苦出身,自然也只能写作凤芹。这名字在故乡东大荒,野草一样遍地都是。

姥姥没读过书,一字不识,后来却成了一大家子的主心骨,在村里也颇有威望。邻里纠纷,婆媳矛盾,兄弟反目,人们习惯来找她。“老李大姑”到场,一通情理摆下来,人人服气,怨气、怒气也就平息了大半。

村里有一地痞,常年在外偷盗勒索、打架斗殴。这年地痞从外乡回来,不时在夜里挨家挨户上门讨钱,村里人既恨且惧,不敢得罪,只好给钱免灾。姥姥却坚决不肯。她将一柄小斧头磨得锋利,入夜便塞在枕下。

一夜,地痞果然上门。未等姥姥手中斧头举起,地痞抢先一步上前,屋内空气瞬间凝滞。不想地痞却递上礼物,脸上堆笑说,我来看看老李大姑,你是我最敬重的人。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姥姥却冷下一张脸,让他马上走,别弄脏了地。地痞讪讪离开,姥姥随之把他带来的糕点盒子直接扔出门外。

姥姥是在苦水里泡大的。1947年,通辽暴发鼠疫,死了上万人,有的甚至全家死绝。在那场巨大的灾难中,姥姥的父母也双双感染,没几天就撒手人寰。姥姥有两个哥哥,已经成家立户。姥姥那时只有十七岁,放到现在才读高二,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子,在那个饥荒遍地瘟疫横行的年月,养大了五个弟妹。那时她最小的妹妹才三岁,最小的弟弟也不过五岁。

那段岁月经历了怎样的艰辛苦熬,姥姥从不说及。我也不过听母亲说起零星的只言片语。说是缺吃少穿,姥姥把旧袜子上的绒线拆下来,捻成线绳,给小弟弟做了一双鞋。小弟弟有一次去河边,舍不得把鞋弄脏,就脱下来藏进芦苇丛。没想到,回来时怎么也找不到,这双珍贵的鞋丢了。小弟弟一路走一路哭,回到家抱住姐姐,两个人一起哭。

我惟一一次见到姥姥流泪,是有一回小姨姥跟姥姥闹别扭。姥姥说,你怎么还跟姐姐记仇呢,咱们从小没妈,你是姐姐抱着长大的,就差吃姐姐的奶了呀!小姨姥闻言搂住姥姥,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哭了许久。

姥姥二十岁时嫁给姥爷。姥爷国高毕业,读了许多线装书,写得一手好书法,也有着读书人的耿直与不谙世道。姥爷家是一个大家族,姥姥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我妈出生时,因是女孩,按家规不分口粮,男丁才可以。姥姥抱着孩子去找当家人,据理力争,终于在年底多分了一袋高粱。

姥姥奶水不足,我妈饿得面黄肌瘦。姥姥把高粱米用水煮至半熟,在嘴里反复嚼出米浆,然后用纱布过滤出汤汁,喂给我妈。高粱米不能完全煮熟,否则嚼不出浆来。姥姥在月子里天天嚼着半熟的硬米粒,极大地损害了牙齿,以至于后来她不到四十岁,满口牙就掉光了。

可能是幼小时候的遭际,我妈成年后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情,严谨内向,五十岁之前从不对我们拥抱、亲吻,耻于表达爱意。当年爷爷派我爸前去姥姥家给我妈下聘礼时,据说我爸一眼看中了活泼开朗的二姨,隐隐露出后悔之意。可是姥姥干脆挑明,一句话镇住了我爸——老大没出阁,没可能考虑老二。一物降一物。爷爷和姥姥,是我那骄傲的爸爸在这世上仅有的两个敬畏的人。

我常常想起姥姥,她小个儿,微丰的身材,哪里就有那么多的能量?姥姥有四个女婿,我爸和二姨父是村干部,能说会道,三姨父是农民,只知干活,性情木讷,小姨父在镇里做工,家境也很艰难。姥姥从不对我爸和二姨父特殊招待,反倒是对三姨父和小姨父格外高看一眼,从不让他俩在家族聚会时有丝毫冷落。几个女婿过年聚在一起打牌时,姥姥悄悄塞给三姨父和小姨父零钱,以免他们当众难堪。姥姥一生,赢得了她所有儿女的敬重。

姥姥共有十五个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奇怪的是,我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才是姥姥最疼爱的那个。这是属于姥姥独有的慈祥,她总让我们觉得自己很重要,哪怕是一个顽劣的孩子。至今我还记得,冬天的夜晚,姥姥把火炕烧得暖暖的,让我趴在热被窝里看电视,我总会在被窝里发现一两个平日难得吃到的苹果,有时是桔子……

多年后我常常想起姥姥,每每不自觉对比,姥姥在我这个年龄时,已经做过哪些事情,如果姥姥遇到我眼前的困境,会怎么办?姥姥多么有智慧啊,她是我的榜样,有时甚至是我冥冥之中的人生导师。

是的,我觉得姥姥一定还在,在这世上虚无的一角,在扯不断的时空深处。然而我这一生,再也回不到多年前那个黄昏,我满心欢喜地跟在她身后,穿过春天的田野,目睹整个春天带着慈悲,给一个孩子留下她后来苦苦追寻而再也不可得的,酸楚的甜蜜。



  作者:周 静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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