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标记忆·国际饭店|那顿饭终生难忘
胡展奋 2017-04-29 10:43

▲国际饭店 绘画/王震坤

即令一个对上海最不以为然的人,都不会无视国际饭店的存在。

不知是不是父辈的浸润,上海人已习惯把“国际饭店”情结如同基因一样传给自己的下一代,如果问你住哪里,你只要回答“黄河路”或“新昌路”,就马上有人叫一声:“哦,国际饭店!”

就我而言,最早看到国际饭店的情景已经记不清了,大概四五岁吧,只记得靠近黄河路转角的风,很大,而且旋转,转起很多树叶与五颜六色的糖纸头。

因为听说“仰观落帽”,故而也试过,发现那得看角度,在底下笔直地看它,帽子当然要掉下来——仰天唾面的原理嘛,如此看任何大楼都会掉帽子的——远看,则不禁为它的巍峨伟岸而暗暗喝彩,紫巍巍的,通体棕红色,从三分之二以上的高度开始,大厦渐渐收窄,俨然一座高高山峰的节奏。

关于国际饭店,一个老上海人对它的典型记忆应该是:南面,万紫千红的人民公园;东面紧邻1928年落成的西侨青年会大楼(现为上海体育大厦);西面,隔条黄河路就是上海工艺美术商店与长江剧场,北面直接就是凤阳路。

小时候常常路过国际饭店,但没敢想像有朝一日可以进去,直到1976年的一天,我师父沈新堂对我说,你要去深山沟了,送送你,我们上国际饭店!

▲1970年代的人民公园和国际饭店

我着实吓了一跳。真去啊!

我那时处境不妙。在上海传动机械厂艺徒培训3年后,必须去外地山区。

师父沈新堂和我同乡,一口浓重的绍兴话,高高的个子,脸颊白白的,眼睛又大又亮。他教我操纵一种齿轮加工机床——滚齿机,对我非常关爱,那时他不过四十来岁,车、钳、刨、铣样样拿得起来,尤以铣床加工技艺之精湛,享誉轻机公司,带着我,他很得意,也很尽心。但我让他很失望,因为我的兴趣在文学,不在机械加工,常常神情恍惚,前学后忘。尽管如此,他还是对我很好,总是手把手地、重复地教我,哪怕我不上心,前教后忘,他从不生气,反复强调,吃饭本事要掌握,写文章只能是业余的。潜意识里,他把我当自己的孩子,故而知道我将离沪,居然要在上海最高级的饭店为我饯行。

他有一个师弟当年因为“表现进步”被调到国际饭店担任机械修理师,于是那天他很自豪地带领我们参观国际饭店。

国际饭店的名人掌故可谓车载斗量,即使是“文革”后期,“造反派”也并不掩饰对它的敬畏,师叔对它的介绍非常详尽,我只用小本本记了个大概。

首先,国际饭店的设计师就是铜仁路“绿房子”、大光明电影院、百乐门舞厅、沐恩堂的设计师邬达克,1964年以前,它保持了远东最高建筑记录30年(后保持中国最高建筑纪录50年)。1934年国际饭店开张之际,媒体报道,其内设客房、餐厅、酒吧、舞厅、会客厅、球房、理发室和卖品部都臻欧洲一流标准,门厅内还有三部时速达每分钟600英尺的自动电梯,当年除了纽约有如此高速的电梯外,国际饭店就是世界上第二家拥有这样先进、现代、新型电梯的大饭店了。

1950年上海市测绘部门确立了国际饭店上海“原点坐标”的位置,现在的上海市地理坐标原点就坐落在国际饭店大堂。

那天的午宴师叔安排在饭店内京帮特色的“丰泽楼”,共席者师父、师叔、师姐、师兄,连我五人,小本本的记录是:糟溜鱼片、脆皮鲜贝、生煎牛柳、清炒虾仁、四生火锅、酸辣汤、银丝卷。总价12元。

那时食堂里的红烧肉才0.13元一盆,虾皮冬瓜汤是2分一碗,而淮海路顶级的熏火腿、红肠面包等等,都不会超过1块钱,冰淇淋咖啡只有5毛钱。

▲糟溜鱼片

师叔介绍,国际饭店的糟溜鱼片之所以入味,除了鱼片选用青鱼或黑鱼外,还因为事先糟过,又用盐腌过,便特别地鲜嫩滑爽。银丝卷则像君子,隐隐地咸鲜弹牙;而四生火锅则是经改良的浙味冬令名馔,选用鸡脯肉片、鸡肫片、猪腰片、河虾仁四种生料,与豌豆苗、大白菜、油条、米粉丝一起用火锅现涮现吃,菜热汤滚,滋味鲜美,荤素兼备,一菜已足。

那顿饭吃掉了师父12元,当时是一笔极大的开销。我心里很过意不去,但师父意犹未尽,饭后还去二楼喝咖啡,两人相约,一个月,务必通一封信,在我,汇报思想;在他,敲敲木鱼。师徒俩喝到黄昏又品尝国际饭店独有的“蝴蝶酥”,上海做蝴蝶酥的店家无数,但只有国际饭店的蝴蝶酥是蓬松的,起泡的,奶油味十足的,我有感而发,说蝴蝶象征飞翔,他听了又直摇头,说,再象征、再“飞翔”,还不是一口被吃掉!他坦承,三年来一直为我喜欢写作而遗憾,说,写作是非常空洞的东西,与前途无益,与人生无益,还因为太情绪,太容易涉及敏感,早晚闯大祸云云。

▲国际饭店有名的蝴蝶酥

分手时,我们抱头垂泪。

距离那顿饭四十年后的一个下午,我又来到了国际饭店。它现在已经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了,一个人去著名的“西饼屋”坐坐,颇有“独上西楼”的味道。四十年是多长的人生间距啊。师父早已不在了。此间的“蝴蝶酥”还是那么有名,四十年了,它仍然是蓬松的、起泡的,展翅欲飞的象征。

一代又一代的“展翅”。但师父不在了。四十年来,除了他,我不再有过其他师父,而且我现在的年龄也早已过了他当年送我时的年龄。

我辜负了他,最终还是走上了他最不希望我走的道路。然而四十年来我不断地确认着一个事实:他不教我写作,不教我叙述,但无论新闻界还是文学界,从没有过对我感情如此投入的人。

世间不再有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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