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标记忆•广东路|为了一口鳝糊面,他在面馆旁买了房,到死都不离开
胡展奋 2017-07-13 14:04

▲德兴馆印象 绘画/王震坤

上海的路名常常令人意外。“咸瓜街”分“外咸瓜街”与“里咸瓜街”,但你真以为它们和腌制咸瓜或酱瓜有关,你就被耍了,因为这个“咸瓜”其实是福建人的“咸瓜”——咸黄鱼也。

广东路的来历也这样,这条路排在“四马路”(福州路)的后面,旧时叫“五马路”,但你若认为和“广东”有关,那你又错了。它以前曾叫宝善街和正丰街,和广东人无关,只不过是租界当局用中国行政省命名而已,真正被广东人集结的倒是虹口美租界内的天潼路附近,一直到1920年代,不少上海人仍然习惯地叫天潼路为“广东街”,时至今日,天潼路北面的“铁马路菜场”周围仍是“老广东”较多的居住区。

广东路上并无粤菜馆,倒是广东路与福建路之交界处,有一家本帮菜馆在上海滩极负盛名,那就是“德兴馆”。

▲德兴馆有金字招牌

上海人喜欢将百年老字号叫做金字招牌,德兴馆的门口还真高悬着一块金字招牌,上书:百年老店创建于一八七八年光绪年间。

迄今为止快140年了,这家老号从未搬迁过,日日爆满。梅兰芳、杜月笙等名士曾时时光顾,浓油赤酱的代表虾子大乌参、青鱼秃肺、草头圈子、糟钵头精彩之极;寻常人家都吃得的苏州红汤面、焖蹄、脆鳝、高汤辣酱、开洋咸菜、浓汁熏鱼等著名浇头,经过几代大厨改良,逐渐形成典范,但它大概也不会想到,从2001年到2011年,有一位台商几乎天天要吃它的头汤面。

▲熏鱼(上)草头圈子(下)

朋友叫温俊,诨号台胖子,因为痴迷上海滩的面而成了面痴,痴到把房子也买到了广东路湖北路口。那是一套有煤卫的老式公寓房子,2001年的行情居然喊价200万,胖子二话没说果断拿下,他最恨人背地叫他“台巴子”,巴子者,洋盘也,但事实上,即使是个老上海,对上海面的研究也不及他那么深。

买下老房子,他踌躇满志,说:“从此向北可吃福州路老半斋的刀鱼面,尽管一年一度,只有春天才有,但人生苦短,能够享受几个春天呢?向东折北可吃老正兴的浓油赤酱的上海炒面,如果是夏天,则稍微跑远点,还可去威海路陕西北路交界的美新点心店吃冷面,全上海的冷面都是先蒸后煮的工艺,唯独他家冷面,不知什么诀窍生面直接下水煮哦!那些面条根根分明又带点湿润柔软,既弹牙又糯口,如此则浇头和酱汁与面条不违和也,至于以沪上第一面驰誉南北的德兴馆,如今站在路口看也看得见啦!”如果房子买到西郊、北郊的别墅,守着一院子花草,其奈口福何?!

▲焖蹄面

茶有茶道,花有花道,面有面道。说起上海面道,胖子认为吸收了北方面点讲究嚼劲韧劲的“弹牙派”优势,也是大陆“面浇头”精致化的代表,兼具南北冲和之特点,极其讲究“浇头”与“过桥”的优化组合,比如德兴馆的葱油拌面,如果放开洋(虾米),则开洋必然先用黄酒隔夜浸泡,再加白糖适量,上笼蒸半小时才能用,哪像有的地方的粗糙,开洋放沸水里一滚就用。

胖子温俊是1990年代中期来大陆的,最大特点,好吃,尤好苏昆点心,多年来一路吃过去,举凡昆山苏州所有面店没有不曾去过的,诸多“名面”虾脑、蟹粉、焖蹄、焖肉、爆鱼、爆鳝、鳝丝、鳝糊、虾仁、虾腰、三鲜与香菇,包括昆山的奥灶面等,都尝了。最终眼睛还是盯在了上海,认为上海面点深受苏州影响,但又不全然,苏式“红汤”里面含有本帮“浓油赤酱”的徽派滋味,德兴馆可谓苏式面点与本帮联姻的典范,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德兴面馆的清鲜与浓郁相结合后的惊艳——清鲜是一碗阳春面打底的鲜而不寡,浓郁则是几百种浇头营造的荤而不腻。除去夏季的冷面,它所有的底面清一色都是阳春面,也就是光面,每日清晨、晌午必得两次自制面条,仅广东路店,一天就要300公斤面粉。用两种精粉不加一点杂质压出的银丝面,细劲圆长,柔韧弹爽。清晨6点开门,不少精明老客5点就到了,就是为了吃最早入锅、最为弹爽的头汤面。

胖子温俊素喜懒觉,“为了格额断命额头汤面”,搬来广东路后,几乎天天蓬头垢面地早起赶趟。德兴馆的早晨,也总是这几张老面孔,滴着大汗呼啦呼啦地吃面,时间久了,又注意上了德兴馆的鲜肉月饼,在他看来,现做现卖的德兴馆鲜肉月饼,本身就是一首性感的宫体诗,和所有的鲜肉月饼不同的是它的蛋黄色的塔状外形,塔顶圆圆如摩顶,油亮而轻盈,高高坟起又含胸拔背,一口进去,先是虚空的酥皮,再进则是紧裹着的鲜嫩猪肉矣,咬一口自有温热的汤汁溢出,热腾腾的美快无比!很对沪人胃口。有一年中秋节前夕,为了买鲜肉月饼犒劳他所有的客户,他叫来公司员工居然排了4个小时的长队,一口气买了40盒,此举激起了全体排队市民的义愤,最后在阿姨爷叔的仇视与怒吼中落荒而逃。

▲鲜肉月饼

他接着又把沪上的鸡毛小店的特色面尝了个遍,什么阿娘黄鱼面吉安路大肠面、祥和面馆的辣肉面……没想到那年冬至后突然被查出患了晚期肝硬化,在此之前,已经和我唠叨,说近来胃口不太好,以前看到德兴馆的鳝糊面,会馋得像有一只小手从贲门处伸出来,如今看了有点腻,我就说他吃得太多了,审美疲劳了。

没几天和他去大浴场,发觉他身上多处赤痣(蜘蛛痣),手掌的大鱼际(近大拇指的掌面)也红得反常,建议他去医院检查,他还是不以为然,说胸口的七颗赤痣是“北斗七星”的排列,还有人说“贵不可言”呢。

之后很多天没见他,突然得到消息住院了,仁济医院,肝硬化晚期,肝功能基本正常,但门静脉高压,腹水,医生意见,可以先考虑做一个“脾肾静脉吻合分流手术”,减缓食道静脉曲张,避免上消化道出血,但他执意要根治——换肝。换肝是极有风险的,电影演员傅彪、何明志都是换肝后不久去世的,所谓的根治根本是没影的事。

有人劝他回台湾,他也不听,说:换了肝后继续留在上海,还可以继续享受上海的面点。然而换肝后才一年他就去世了。德兴馆的早市,从此也少了一张老面孔。而“脾肾静脉吻合分流手术”,虽非根治,但医院意见,术后再活个六、七年,甚至十年也没问题。当年陈逸飞,也因为没有及时做“脾肾静脉吻合分流手术”而突然走掉的。

按照他们家的习俗,他最初的灵堂就设在他广东路的居室。我那天特地去了不远处的德兴馆,买了一碗他生前最喜欢的鳝糊面供在他灵前。

尚飨。面痴温俊,也算死得其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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