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芳:向世界展现水下中国之美 | |
2020-04-22 07:18:32 作者:付鑫鑫 |
▲题图:《潜行中国》海报。| 均受访者供图
“水面之上是960万平方公里,水面之下是无法丈量的未知。黑暗不是生命的终点,绿洲不是陆地的独享。沉船穿越百代,只为寻找它的前世今生;千万年的交集,人类享受着它的馈赠,留下生活的痕迹、生存的故事。今天,让我们冲破边界,像鱼儿一样自由呼吸,去感受它——一个从未见过的水下中国。”
这是纪录片《水下中国》的片头语,也是导演周芳向世人展示水下中国的6个维度总结:黑暗洞穴、水下古城、古今沉船、秘密花园、生命绿洲和海底粮仓。
▲周芳酷爱水下摄影,被称为“追鲨鱼的泡泡”。
作为中国首部大型水下生态系列纪录片,《水下中国》以其独特的视角展示了我国特有的自然风貌和人文景观:云南抚仙湖水下金字塔、河北潘家口水下长城、台湾兰屿岛海底沉船、广西神秘喀斯特洞穴、山东胶州半岛海底粮仓……
3年,周芳和她的团队跨越24个省市,下潜3000余小时、拍摄70T视频素材,制成了《水下中国》和花絮特辑《潜行中国》,《水下中国》被网友誉为“敢叫板BBC的纪录片”。
“中国人拍摄自己的水下世界,我们并非是以物见物,而是以物见人,以物见中国。”周芳说,这是她拍片的初心。“我们呈现中国水下的涅槃新生、沧海桑田,希望让世界看见水下中国,呼吁人类共同保护蓝色星球。”
解开《黑暗洞穴》里的爱情密码
在水下黑暗洞穴,失去一双明亮的眼睛,独自生活的盲虾如何找对象?
原来,经过几百万年的进化,盲虾的皮肤对水的运动十分敏感,甚至能够感知微弱的水流碰到洞壁的运动,所以,它们可以在曲折的洞穴和岩壁上穿行,永不撞墙!不过,敏感的皮肤还没有办法帮它们分辨哪个是敌人的进攻、哪个是爱人的靠近,而这全靠它们超级发达的嗅觉系统——成熟的母虾会把“爱”的信息素释放在水里,公虾会一路闻香寻芳而来。这样独特的爱情密码,只有盲虾可以解开……
“盲虾的爱情密码”是《水下中国》第一集《黑暗洞穴》的第一个故事,从“爱情”入手,既介绍了中国南方特有的喀斯特地貌,又科普了中国地下河水系以及盲虾盲鱼等43种盲目或半盲目生物的存在。
和追5厘米长的盲虾相比,水下摄影师周芳以前更喜欢追身长10米的鲨鱼,大家都称她“追鲨鱼的泡泡”。
2017年之前,周芳在全世界各地追踪拍摄鲨鱼,她希望告诉世界,不是鲨鱼吃人,而是人吃鲨鱼。“鲨鱼伤人的概率极小,就算伤人,也是两种情况:一是误伤,因为鲨鱼视力不好;二是自卫,也就是说,人攻击鲨鱼时,它才会反击。潜水员被水母等有毒生物伤害的可能性,远比被鲨鱼伤害的可能性大多了。”
周芳拍过全世界最有攻击性的四大鲨鱼——大白鲨、虎鲨、公牛鲨和远洋白鳍鲨,也拍过温柔可爱的锤头鲨、护士鲨、鲸鲨,还有很多不像鲨鱼的牛头鲨、猫鲨、须鲨等30多种鲨鱼。2015年,她策划拍摄、以海洋环保为主题的纪录片《寻找鲸鲨》获得“湖南省首届原创视听节目大赛”公益类大奖。
同样是水下拍摄,2017年初的一场对话改变了周芳镜头的方向。当时,她正在做冰潜训练,“去北极圈冰潜,是为了寻找和拍摄在极寒海底生存的大白鲸”。
“泡泡,你来自中国,你有没有见过中国的水下?”俄罗斯教练问道,“你知道,中国有个抚仙湖吗?你下过抚仙湖吗?我去过,我们在那里下潜到了水下70米,创造了一个世界纪录,而且抚仙湖的水下太美了。”
这段对话让“心怀远方”的周芳开始反思,“我去过世界那么多地方潜水,为什么对祖国却所知甚少?”中国有数百万平方公里的海域,有全世界最多的河流、最复杂的水系,但却没有一部中国人自己拍摄的水下纪录片。
2017年3月,从北极回国后,周芳邀约水下摄影师Rachel、刘毅、宋刚,以及国内首位全能型潜水教练韩颋、摄影指导王言等组建了一个6人团队。3年时间,他们跨越24个省市,东到台湾兰屿岛、西到云南抚仙湖,北到黄渤海交界处,南到南海西沙群岛,“我们希望给全世界呈现一个独一无二的水下中国”。
在广西,周芳和队友下潜了20多个洞穴,很多影像资料在中国屏幕上都是首次呈现,除了盲鱼、盲虾,还有喀斯特洞穴水下独特的石花,以及镶嵌在洞穴岩壁里上亿年的贝类化石、鱼骨化石。
“不是说国外没有喀斯特地貌,国外也有,但我们要拍的是中国水下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比如说,我们水下洞穴还有水厂遗迹,老一辈人甚至还记得水厂修建的情景,这是国外没有的。”周芳笑着说。
中国最大的深水型淡水湖——抚仙湖,地处滇中明珠玉溪市澄江县境内。“我以前听过抚仙湖,但没下潜过。”周芳回忆道,2017年组建团队后,第一站就是抚仙湖。可是,当时不管是抚仙湖,还是水下中国,资料都十分匮乏,“既有种大海捞针的感觉,又像在开荒,我们在开拓一片新的疆土”。
据此前的考古资料显示,抚仙湖水下古城面积约2.4平方公里,其中有的建筑图案和古滇国青铜器上的图案非常相似。第一次下到抚仙湖踩点,周芳希望可以找到传说中的金字塔顶,但无功而返。“我们拍了3年,总算摸清楚了抚仙湖水下的石质建筑群。历史学家告诉我们,石质建筑群应属三星堆时期,距今约2300年至4000年,比古滇国的历史还要早。人们一开始在这里生活,但随着地壳运动和水位抬升,人群逐渐疏散;然后不断抬升、不断疏散,所以才有了我们现在知道的抚仙湖和水下古城。”
▲《水下中国》分集海报。
探寻《水下古城》中的前尘往事
龙头、圣旨,中国古代帝王权力的展示和象征,同时出现在水下,被镌刻在同一座牌坊上。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女人。
姚文浚是一名贫苦书生,妻子王氏却是大户人家的女子,王氏在18岁的时候与文浚成婚,但仅一年,丈夫便因病离世。王氏守节敬孝,侍奉二老守寡50多年,直至离世。知悉此事后,扬州府上表朝廷予以嘉奖,乾隆有感王氏忠贞,特赐节孝牌坊,于乾隆年间,设立在遂安县狮城北门之外。
这个头悬圣旨的建筑便是姚氏节孝牌坊,由皇帝降旨建造,是中国传统的四大牌坊之一贞洁道德牌坊,也是中国水下唯一一座保存完好的砖墙结构的牌坊……
“在水下,第一眼看见这座距今200多年的圣旨牌坊,内心的震撼前所未有!”周芳说,牌坊上那些精雕细刻,龙、凤、麒麟、狮子无一不印象深刻。
第一年踩点,团队一共选了10个主题,后来删掉了6个,又新添了2个,“最开始,我们到西藏、青海踩点,后来不得不放弃了。一是技术条件限制,毕竟高海拔地区对潜水的要求更严苛;二来,被放弃的点可能有自然美景,刺激视觉感官,但并不是我们中国所特有的。”
在周芳看来,她希望呈现给世人的是有中国特色的水下世界。《水下古城》里,不论是抚仙湖水下古城,还是因修建新安江水电站而淹没在水下的千年古城狮城(浙江遂安),抑或“引滦入津”而淹没在潘家口水库下的明长城(喜峰口段部分)都蕴藏了中国历史;《古今沉船》里有古代海上丝绸之路上的沉船;《秘密花园》里有南极村,村里的渔民会把死去的珊瑚捡起来造房子;《生命绿洲》里的“蓝眼泪”其实是希氏弯喉海萤,一种浮游在海湾里的荧光生物,夏季六七月份发出蓝光的海萤沿沙滩呈带状分布,也是世界罕见、中国特有的。
当然,在挑选题、拍摄过程中,最触动周芳的还是当地人与水的互动。
每一个牌坊、每一座宅院,都记载着一个故事、一段历史。周芳告诉记者,他们拍摄千岛湖水下家园时,有处名叫“余庆堂”的房子,木质穿斗式结构,门庭上刻有“山屏水带”字样。乍看,它就是一座非常普通的民宅,但对以前住在这里的许老来说,那就是他魂牵梦绕的家。余庆堂上二楼的楼梯,曾经是许家父亲与人冲突、保护自己的天然屏障;楼梯上的隔板是他和父亲睡过觉的地方;院子里,葡萄树下是他听奶奶讲故事和纳凉的好去处……
“我们在千岛湖拍摄的两年,许老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帮助我们;我们也听他讲了很多对家乡、故园、旧宅的思念,特别真实!”周芳动情地说, “落叶归根是中国人的传统。1959年新建水库至今,一个甲子过去了,人生能有几甲子?可无论再怎么思念,水下的家园近在咫尺,他看不到了。所以,当我们把拍到的视频图片拿给许老看,他真的是噙着泪、哽咽着和大家说,谢谢!那一刻,我内心很满足,帮许老实现了回望乡土的夙愿。而且,实践证明我们对中国水下的探索是有价值的。”
此外,《海底粮仓》中,山东威海以捡拾海参、鲍鱼为生的“海猛子”,在荣成海洋牧场打捞海带的工人,以及被称为 “海上吉普赛人”的海南疍家渔民也带给周芳很多感动。
“‘海猛子’其实是一种高危职业,装备有限、条件简陋、水下作业,让他们很容易得减压病。”周芳解释说,减压病就是高压环境作业后减压不当,体内原已溶解的气体超过了过饱和界限,在血管内外及组织中形成气泡所致的全身性疾病。“海猛子”一旦上了年纪,就干不动了,他们的收入都是用生命和青春换来的。“还有每天打捞海带13个小时的工人,他们的双手整日浸泡在高盐度的海水里,手指都被泡得变形了,有点像胡萝卜,连关节都不明显了……”
在海上“讨生活”的海南疍家人因为环保禁渔,越来越多地将生活重心从海面回归陆地,他们在海边办起小型养殖场,开起渔排做生意,但并没有忘本。
“开捕的日子里,我们和疍家人朝夕相处,一起出海,看大哥夜里开灯网鱼、听大姐唱渔歌……”周芳说,悠扬的歌声传唱的是“海上吉普赛人”与大海“相爱相杀”的故事,其间的酸甜苦辣,外人或许很难领会。“相同的是,他们也和‘海猛子’一样,在为更好的生活而不懈努力。”
▲《潜行中国》分集海报。
做个踏浪前行的中国“海猛子”
“我在疍家人、‘海猛子’身上也看到了我们团队的影子。只不过,他们捞的是海产,而我们在水下捕捞的是中国几千年被大家所遗忘的文明和历史;他们收获的是真金白银,而我们收获的是无数的感动和内心的自豪。我甚至觉得,我和我的团队就是中国水下的‘海猛子’。”周芳说。
记者不禁好奇,一个出生湖南山城的湘妹子为什么会想到投身水下拍摄的事业。
“一定要找一粒种子的话,应该是小时候。”周芳笑着说,幼时的她喜欢看央视《正大综艺》,《世界真奇妙》环节中,风格迥异的自然和人文风光吸引着她,“‘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有猜谜,电视里总是问,这是做什么、那是做什么……当时,我就想,要是以后可以游历世界,跟电视里的人一样,拿着摄像机到处去拍就好了。”
在北京念完本科,周芳赴美国读MBA。留美工作后,闲暇之余,她爱好旅游、登山、徒步、露营。
水下世界第一次以惊人的面貌呈现她眼前,是在澳大利亚凯恩斯度假。“碧海蓝天,我潜到水底,那里有各种海洋生物,色彩斑斓、生动鲜活、自由畅快。”周芳被惊艳到了,“水下的世界很安静,我不会再被邮件、电话打扰,也无需思考工作、生活上的琐事。放空一切,像鱼儿一样畅游海底。”
国内父亲重病,周芳毅然决然地放弃了美国的工作,回到祖国。“在美国,我虽然年薪百万,但不自在,那是一份职业;做水下摄影师,拍公益电影,一年可能只有十几万的收入,但内心很踏实,这是我的事业。”周芳说,拍《水下中国》那3年大概是她过得最充实的3年,一边查资料,一边上导演班,跟着美国的导师学习,“我的导师迈克拿过3次艾美奖,他对我其实没有那么多的技术指导,传达给我更多的是一种理念——你得对你拍的东西有激情。你早上睁开眼,想到今天要做的事很有干劲,哪怕再苦再难,都会坚持下去。”
尽管装备精良,但水下拍摄并非毫无风险,甚至有可能与死神打照面。周芳在广西洞穴第一次拍盲虾,为了追盲虾,不知不觉偏离了导览绳,进入侧洞。“幸亏,那个侧洞是条死胡同。警醒之后,我尽量放松心情,调整呼吸,以免过快耗光氧气瓶所剩不多的氧气,按照原路返回。”周芳心有余悸地说,“如果侧洞是通的,等设备再发警报,我可能就没有那么幸运,能摸回来了。”
如今,《水下中国》和《潜行中国》都已放完,有的网友意犹未尽。周芳告诉记者,《水下中国》最初做的是50分钟一集,但考虑到大众可以接受的时长,所以剪到30分钟以内。“我们也很遗憾,第一季为了把内容讲全,剪片子就放弃了深度,只能让大家知道个大概,甚至个别地方还有点跳跃。”不过,接下来,第二季会更加聚焦,比如说,关注一些中国特有的水下物种——中华白海豚之类。
令人遗憾的还有,团队初拍抚仙湖,当地仍有车水捕鱼的传统习俗,后来因为环境整治,这个水车已经不存在了。“余庆堂的许老,曾想让我拿他家的一片旧瓦回来做纪念,可在我拿起片瓦的一瞬间,尘土散尽,瓦片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我就重新把它放了回去。”周芳感慨说,“回到船上,我跟许老解释了为什么要把那片瓦放回去,许老也很理解。尘归尘、土归土,它作为水下屋顶的一片瓦就该在那里,如果回到岸上,它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了。”
让周芳念念不忘的,还包括珊瑚产卵。“《潜行中国》里讲到,成片里非常漂亮、漫天粉色的珊瑚产卵其实是在日本拍的,在海南拍的产卵画面没达到我们想要的效果。未来,我们计划还要再去拍摄。”周芳感叹,“我们做纪录片,不能对现实横加干预,既保不了车水捕鱼的水车,也不能随意打捞沉船上的陶瓷碎片,更不可能去干涉鱿鱼出生、珊瑚产卵。记录当下本身就是一门遗憾的艺术,所谓挂一漏万,但重点是我们在做。乘时光未老,我们踏浪前行,用镜头呈现水下中国的历史与变迁。”
▲为拍大白鲸,周芳曾参加冰潜训练。
作者:本报记者 付鑫鑫
编辑:范菁
本期制图:邢千里
责任编辑:刘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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