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4日，章百家教授细讲新中国外交史，赢得众多听众。

【导读】日前，著名中国外交史学者、中央党校教授、原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副主任章百家研究员应邀做客中国人民大学“人大重阳系列讲座161期·对话名家”，主讲了《新中国成长历程中外交观念的变迁——从革命的、民族的视角到发展的、全球的视野》，现分三期分享。上期刊发中国革命塑造的基本外交观念，讲解新中国成立至“文革”结束时期的外交。本期论述改革开放时代中国外交的演进。下期将分享21世纪中国面临的新挑战。

二、改革开放时代中国外交的演进

上个世纪70 年代末期开始的改革开放使中国与世界的关系又一次发生重大变化。改革开放之后，中国外交政策出现明显调整。最初的调整带有“拨乱反正”性质；随后，在总结经验教训继承以往的基础上又有新的重大发展。这个阶段的外交观念集中体现在以下五个方面：

（一）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明确外交工作的主要任务、调整外交战略

看点：中国外交的主要任务是为现代化建设争取有利的国际和平环境，中日和平友好条约和中美建交为此奠定基础。虽然放弃了“一条线”战略，但邓小平视中美关系为大局，掌控中苏关系正常化进程。

改革开放以后，中国外交政策的明显调整出现在1982年。其实，这一调整从“文革”结束后就开始了。打倒“四人帮”不久，当时主持外交工作的叶剑英元帅对外交部领导干部讲话，说我们现在执行的是周总理的外交路线，没有再提毛主席的革命外交路线。这就是很大的变化。

1978 年底，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实现了政治路线的转变，外交工作的任务也随之明确，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为现代化建设争取有利的国际和平环境。在此前后，邓小平采取了两个重大步骤：签订中日和平友好条约和完成中美建交。这就基本奠定了改革开放所需要的外部环境。当时，中日之间存在钓鱼岛问题，中美之间存在售台武器问题，但邓小平还是做出决断。这就是大战略家的眼光和魄力。

1978年8月，《解放日报》刊登了《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的相关内容

如果中美关系正常化没有完成，由于存在《巴黎统筹协定》，美国不同意向中国出售的货物，其他国家也无法向中国出售。那会对我国改革开放和现代化的速度有很大影响。上世纪80年代是中日关系最好的时期。当时，我国获得的最大援助来自日本。一些日本的企业家，如松下幸之助要求，到中国工作的员工要像在日本国内一样努力工作，帮助中国建设。这是我们不应忘记的。

1982年是中国外交政策出现明显调整的一年。这一年8月，邓小平同联合国秘书长德奎利亚尔谈话，说明中国外交的三条政策：反对霸权主义，维护世界和平，中国属于第三世界。随后，胡耀邦在党的十二大报告中阐述中国外交政策，强调和平共处五项原则，表示中国愿与世界各国发展关系，还提出中共与各国政党交往的党际关系四原则。这时，中国实际上已放弃了“一条线”，对外关系格局开始朝向全方位发展。这是重大的战略调整。不过，邓小平到1985年才说明。

改革开放开始时，中国仍延续了“一条线”战略。但邓小平的考虑与毛泽东有所不同。毛泽东强调“一条线”主要出自国家安全考虑，邓小平的考虑中包含国家安全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为了有利于现代化。尽管中国放弃了“一条线”战略，但邓小平始终强调“中美关系是大局”。那时，有人提出，我们当年对苏联的认识存在偏差，现在应该首先恢复、改善与苏联的关系。邓小平也非常重视中苏关系，支持中苏关系正常化，但他特别注意掌控节奏，中苏关系正常化持续了十年之久。邓小平有句话最能说明问题：“苏联能给我们什么？我们要的他都给不了”。

（二）重新判断国际形势——提出“和平与发展”是时代的主题

看点：和平发展的大判断是逐步形成的，但它对改革开放的影响是巨大的、多方面的。面对苏联解体和东欧剧变，中国外交政策保持了稳定和连续，这是走向成熟的标志。

1985年，邓小平提出“和平与发展是当代世界面临的两大问题”

和平与发展这个大判断是逐步形成的，过程长达十余年。“文革”时期的判断是战争不可避免，而且迫在眉睫；改革开放前夕的估计是，世界大战可以推迟，要抢时间搞建设；1985年，邓小平提出“和平与发展是当代世界面临的两大问题”；随后，十三大提出“和平与发展是时代主题”。现在有些文章说，先有和平发展的判断，然后才决定实行改革开放，事实并非如此。

尽管对国际形势的这个大判断是在改革开放开始后确立的，但它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和多方面的。首先，这使中国可以不受干扰地把经济建设置于中心地位，大胆实行对外开放，继而又使得中国能够抓住经济全球化的机遇。其次，在两极格局解体、苏东发生剧变之时，坚持这一判断使中国能够稳住阵脚、从容应对，在世纪之交建立起全方位的对外关系格局。再次，国防与军队建设也据此与改革开放相配合。最后，“一国两制”方针的实行也得益于对国际形势的这一总判断。

可以说，在改革开放过程中，中国各方面的进展都离不开和平与发展这个国际大环境。乔冠华曾说，中国外交十年一变，50年代“一边倒”，60年代“反两霸”，70年代“一条线”。此后80年代，可总结为“全方位”。到1990年又是一个坎儿，国际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但这次中国外交政策保持了稳定和连续，基本没变。这是中国外交政策走向成熟一个重要的标志。

（三）与改革开放相配合——重新诠释独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

看点：全面阐述独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与改革开放相配合的外交政策基本定型。冷战结束后根据国际形势的新变化，强调韬光养晦，不屈从外来压力，自主决定改革的步骤和速度。

改革开放以后，中国领导人对独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作了新的诠释，既表明对以往外交基本政策的继承，又根据国际国内形势的变化扩展和丰富其内涵。

1986年3月，中国政府全面阐述独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的内容，将其概括为十个方面：第一，中国外交工作的根本目标是反对霸权主义、维护世界和平、发展各国友好合作和促进共同经济繁荣；第二，中国主张世界所有国家不论大小、贫富、强弱一律平等；第三，中国坚持独立自主，对一切国际问题都根据其本身的是非曲直决定自己的态度和对策；第四，中国决不依附于任何一个超级大国，也决不同它们任何一方结盟；第五，中国信守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并努力在这个基础上同世界各国建立、恢复和发展正常关系；第六，中国属于第三世界，坚持把加强和发展同第三世界国家的团结与合作作为对外工作的一个基本立足点；第七，中国反对军备竞赛；第八，中国坚持长期实行对外开放，中国的开放政策面向全世界；第九，中国遵循联合国宪章的宗旨和原则，广泛参加各种国际组织，开展积极的多边外交活动；第十，中国重视各国人民之间的交往。可以说，这是对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外交政策的调整作了归纳和总结。至此，与改革开放相配合的外交政策基本定型。

冷战结束前后，国际形势发生重大变化。根据形势发展的需要，邓小平等领导人在阐释中国外交政策时进一步强调实行真正的不结盟；韬光养晦，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不扛旗，在第三世界国家中不当头；切实维护本国利益，把维护国家的主权和安全放在首位；不屈从外部压力，按照国情自主决定改革的步骤和速度等等。

（四）在多样化的世界中寻求均衡——建立全方位对外关系格局

看点：中国作为大国需要建立相对均衡的外交关系，世纪之交中国建立起全方位、多层次的对外格局，外交事务的内涵明显扩大，元首外交作用突出，中外公民的交往日趋频繁。

一般来说，中国外交分为四个方面：一是与大国的关系。二是与周边邻国的关系。实际上同一些大国的关系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周边关系。如俄国、日本。虽然美国与我国距离遥远，但美国的很多盟国就在我们周边。三是与发展中国家的关系。四是多边关系。

很长时期，我国外交的四个方面存在种种不平衡。改革开放后发生了明显变化，从不平衡走向平衡。平衡既指四个方面之间，也指各方面内部。到20世纪与21世纪之交，我国基本建立起全方位、多层次的对外关系格局。与此同时，对于如何处理这四个方面的关系也有更明确的设想。即：大国是关键，周边是首要，发展中国家是基础，多边是重要舞台。中国作为大国需要建立相对均衡的对外关系格局。随着国际形势的发展，这四个方面出现了互相配合渗透的趋势。如二十国集团中既有发达国家，也有发展中国家。

改革开放之后，特别到世纪之交，中国外交出现了一些新特点。主要是：外交事务内涵明显扩大，元首外交作用凸显，中外公众的交往日趋频繁。新中国成立后的较长时间内，中国对外形象以周恩来总理为代表，许多外国人都是通过周总理才认识、了解新中国。但现在代表中国形象的不仅是国家领导人，外国人也可以通过外出务工人员、旅游者等人群来认识中国，国家形象变得丰富，也更多元。

总而言之，世纪之交中国外交处于非常有利的形势，我国与世界不少国家都结成伙伴关系，国际影响力显著提升。

截至2013年，新中国历史上历任外交部长

（五）坚定不移地走和平发展道路，谋求合作、共赢——以渐进方式推动国际秩序的改进

看点：中国崛起成为不争的事实，“中国威胁论”也随之而来。作为回应，中国承诺坚定不移地走和平发展道路，为此就需要继续韬光养晦，练好内功。

进入21世纪，中国经济的迅速发展引起世界的关注。那时，外国学者认为，中国已经崛起了。我们还解释说，中国内部还有很多问题，崛起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到2010年，中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中国崛起已成为一个不争的事实。这时，崛起的中国会不会走大国争霸道路就成为国际上广泛热议的话题。

作为对“中国威胁论”的回应，中国明确承诺要坚定不移地走和平发展道路。2011年和2018年，中国两次发表白皮书，将和平发展定位为中国社会发展的国际战略。改革开放开启了中国自觉加入现存世界政治经济体系的过程，中国是现存国际秩序的受益者。提出和平发展的战略，表明中国同世界的联系已到了密不可分的程度，中国的发展离不开国际和平环境。中国虽然认为世界将朝多极化方向发展，主张建立更加公正合理的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但也认识到这是一个长期过程，谋求以有序的、合作共赢而非对抗的方式来实现，其结果应有利于世界的和平与发展。

2011年，国务院新闻办公布《中国的和平发展》白皮书表明，中国将坚定不移走和平发展道路

中国要走和平发展道路，其实并不容易，可谓前无古人。我认为，在目前形势下仍要遵循邓小平提出的战略思想，坚持改革开放、韬光养晦、善于守拙，对外不扛旗、不当头，有所为有所不为。我想说明一下，“韬光养晦”这个成语很难准确地译成外文，常被外国人理解为“卧薪尝胆”。但若对中国文化比较熟悉，特别是对气功有所了解就会发现，韬光养晦就是练内功，强身健体，并没有外在指向性。我们要走和平发展道路，首先要练好内功，并以外国人可以理解的方式解释中国的政策和目标，减少误解。当然，最终不是看你怎样说，而是怎样做。

小结：

新中国外交发展的第二阶段以波澜壮阔的改革开放为背景。这个阶段，中国开始以一种发展的、全球的视野来观察世界，外交观念也随之发生明显变化。这种观念的变化来自对以往经验教训的总结，更受到政治和经济改革实际需要的推动。改革开放启动之后，视野的拓展、观念的改变，与外交政策的调整、对外格局的变动、国家综合实力与国际地位的提升交互作用，成为一个连续不断的过程。

总的来看，从改革开放之初至21世纪最初十年，中国对原有基本外交观念的继承发展主要表现在：中国强调维护世界和平的重要性，承诺走和平发展道路、反对霸权主义。中国坚持独立自主，奉行真正的不结盟，对一切国际问题都根据其本身的是非曲直决定自己的态度和对策，根据国情确定改革开放的步骤和领域。坚持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基础上发展与各国的关系。

出现的重大变化主要表现在：中国承认现存世界是多样化的，认为多样化世界的各个组成部分有矛盾斗争的一面，也还有互相依赖的一面。国家之间特别是大国之间，在处理一系列国际问题时存在着共同利益，需要进行合作，也可以进行合作。中国不再以意识形态画线，也不再重复划分敌、我、友，团结一部分国家打击某个或某些国家的策略。最根本的一点是，中国改变了以往对现存国际体系和国际秩序的看法，不仅自觉加入其中，也以积极姿态推动其改进，以便更好地保障自身的权益，同时维护和促进世界的和平、稳定、发展与繁荣。

下篇预告：

章百家·新中国外交3：新兴大国须直面的挑战与应对

整编：李念、金梦

照片：现场为王鹏提供，其余为网络

编辑：范菁
责任编辑：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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