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善:在手稿里看到了不一样的鲁迅、郁达夫、胡适
2019-11-15 14:17:57 作者: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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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3日,陈子善在上海图书馆做“我的作家手稿之旅”演讲

“我大吃一惊,东京东城书店在出售鲁迅给内山完造的信……”

“郁达夫的《毁家诗纪》手稿的落款是知名不具,是周作人经手的,我吓了一跳……”

“在波士顿大学,台静农的儿子给我出示了父亲留下的鲁迅的《娜拉走后怎样》手稿,后面还有六个人的题跋,我感慨万端……”

前天(11月13日)上午的上海图书馆内,一场《我的作家手稿研究之旅》的讲座在主讲者陈子善口中,如同侦探小说一般徐徐展开,记者注意到“大吃一惊”这样的词会在每段手稿搜集故事中冒出。作为上海文史馆馆员、《现代中文学刊》主编的陈子善是以中国现代文学史料的研究而闻名学界和坊间的,几乎所有网上网下的手稿引起的公案都可以在他这里得到权威诊断,而他在新世纪后对张爱玲手稿的找寻、诊断也成了名片。这是上图配合年度展览《妙笔生辉:上海图书馆藏名家手稿展》的系列讲座16讲之一,提问中八成听众慕名而来,表达了对他艰苦卓越的史料爬梳工作的钦佩,而古稀年的陈子善更想向全社会表达一种敬畏心:请更多人关心手稿,妥善保存,并尽可能以各种方式提供给社会,供手稿研究者和爱好者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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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善(1948-),讲起手稿的故事便绘声绘色,将你带入中国现代文学的场景中

“见字如面”:手稿研究意义重大,能让多种人群受益

从1976年开始史料研究,接触各类手稿,陈子善对手稿研究有很大的敬畏心,但对于手稿则有着“见字如面”的亲切感。他自称讲座题目中的“之旅”是个时态的提示,这条路依然在过程中。

对于手稿,陈子善做了一个定义:作家书写在纸质或者其他质地(布、绢)上的作品,是本人的精神活动、创作活动的结晶。进一步扩大,对作家而言,文体不限小说、散文、诗歌、翻译;对艺术种类而言,曲谱、图案、符号;对方式而言:批注、清样再修改、抄稿,都是手稿范畴。

在2003年出版的《发现的愉悦》一书的序言里,陈子善坦言,对于人文学术研究者而言,史料的重要性都不言而喻,但是对于其必要性和艰苦性还常被忽视。他看来,至少可以发掘作家的轶文,考订鲜为人知的文坛史实,部分解决文坛的悬案。在现场,陈子善则扩大为不同的人群,对校勘者而言,可以依据手稿修校书稿;对于研究者而言,探索作者创作心路,手稿是关键和重要途径;对文学青年而言,可以揣摩写作技巧;对于书法爱好者而言,则可欣赏书法。比如鲁迅作品全部用毛笔写成,茅盾(沈雁冰)早期也是毛笔,但张爱玲就都是钢笔和圆珠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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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8日开始,上图举办馆藏名家手稿展

直接“上手”的第一件鲁迅手稿,在日本购得给内山完造的信

在研究界,直接看到手稿叫“上手”,从1976年开始参加《鲁迅全集》的注释工作,不久就陆续出版《鲁迅手稿全集》,陈子善坦言自己是从看印刷版的手稿开始,其中有书信手稿,原件都在国家图书馆,上海鲁迅纪念馆,绍兴鲁迅纪念馆保存。仅在上海鲁迅纪念馆的捐赠仪式上,得以目睹鲁迅诗稿的真迹。那个隆重而激动的时刻是在1997年到来的。

那年,陈子善在东京都立大学访学,有一天,他在该校中国语言学科办公室内的旧书店目录中发现了一则消息,东城书店将出售鲁迅给内山完造的书信。他立即联系该校的平井博教授一同前往,在东京最大的神保町旧书店一条街,他们走入东城书店办公室,对方出示了一个锦盒,内有信和信封,新的内容大抵是鲁迅得知内山书店来了关于《聊斋志异》的研究书,请老板替他留一份。“看到真迹是不同的,你可以看到鲁迅只蘸了一次墨汁,因此到末尾字迹就很淡。”此后,陈子善曾去翻对鲁迅手稿一书,黑白印刷版就无法体现这微妙的差异。在激动的瞬间后,书店老板让陈子善带回去考虑一周,他们也要考虑一下陈提出的上海鲁迅纪念馆购买的优惠要求。这一周内,香港学者路经东京,共同欣赏了这份真迹,都认为值得购买。一周后,双方达成协议,书店破例为书信(物件)打了折。巧合的是,不久在内山书店三楼的特价书一层,陈子善翻到了1936年这封信里提到的书,“售价只有200-300日元之间。”陈子善购得后捐赠给了上海鲁迅纪念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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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内山完造(右一)在1930年代合影(网络)

2001年,在波士顿大学观摩到台静农之子处的鲁迅演讲手稿

这个被陈子善称为“人生中奇特的瞬间”发生之后,2001年,陈子善在哈佛访学期间又遇一激动的瞬间。现场的第三个小故事回到了鲁迅手稿。

陈子善得知鲁迅的学生、书法家台静农的长公子台益坚在波士顿大学教书,便前往拜谒。言谈甚欢后,台教授出示了一批父亲留下的“宝贝”。先是一批信,陈独秀晚年在四川江津写给台静农的,“都是用毛笔所写”。接着,“他打开一个长卷,我吓了一跳。”听众随着陈子善的描述看到如下一幕:长65英寸、宽8.25英寸的长卷上是鲁迅1923年12月26日在北京女子师范学校做的演讲《娜拉走后怎样》的手稿。裱好的长卷上,毛笔一气呵成,几乎没有修改,可见鲁迅的思维缜密,照见“才思横溢,倚马可待的神情”。更珍贵的是,手稿后有六个人的题跋,分别是常惠(常维钧)、魏建功、马裕藻(马幼渔)、方管(舒芜)、许寿裳、李霁野,这6人中,除了舒芜是后辈,不认识鲁迅,许寿裳和马裕藻是鲁迅同窗,其余三位都是鲁迅的学生。这些题跋分别在北平、四川江津和台北写就。台静农是鲁迅的得意弟子,书赠此稿可见情谊不一般。讲座后,记者查悉陈子善的文作《遗泽永留 友情长存》,描述了该手稿的来之不易。大概有这样的漂泊:因为七七事变,北大教授纷纷南移,方管裱好了手稿并题跋,台静农请魏建功题跋后,台静农因携带不便,委托魏建功保管,魏携卷经香港、昆明一路颠沛流离,在西南联大间于炮火中卷不离身,最后艰难带着送回移到四川的台静农处“完璧归赵”,这个过程,1957年作为北大中文系教授的魏建功撰文记录。从这个手稿的保存,足见大家对鲁迅的尊重和彼此的深厚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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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写《娜拉出走后怎样》,他于1923年12月26日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文艺会上做该篇演讲

陈子善感慨之后介绍道,不同于许广平将晚年手稿保留完整,鲁迅早年创作手稿非常罕见,仅《阿Q正传》有一页手稿照片版刊发在当年《太白》杂志上,来历是个谜,而《狂人日记》《孔乙己》《祝福》等名作手稿都没有留下来,而《娜拉出走后怎样》应该是仅有的早年手稿了。“后来,手稿应该捐赠给台湾大学了吧。”虽然有些后悔当时没有拍下照片,但是,陈子善对于亲眼目睹已经非常满足。

得以目睹两份郁达夫《毁家诗纪》手稿,见证文稿修改

直接“上手”鲁迅手稿虽晚,但陈子善接触郁达夫的手稿并不晚,其中重要的奇遇就是目睹了《毁家诗纪》的两份手稿。《毁家诗纪》刊发在1939年香港的《大风》杂志上,是郁达夫花三年写成的记叙和王映霞情感变故的组诗,后王映霞又撰文反驳,终至两人离异,甚至间接导致郁达夫出国遭遇不幸,英年早逝。在现代文学史上颇具争议但非常重要。

1980年代初,陈子善揣着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介绍信,来到现在的国家图书馆(原北京图书馆),要查询此手稿,他戴着白手套、用铅笔做了笔记,后经校勘,发现这份手稿和《大风》以及后来的《永安月刊》所刊,以及和浙江文艺出版社的《郁达夫诗词抄》所刊的诗注,都有所不同。“一定是有好几份手稿分赠给不同的人了。”,不久,陈子善的疑问在《郁达夫诗词抄》编者、郁达夫的长公子郁天民处得到了印证,但郁天民只说另一个主编周艾文处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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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写给王映霞的信(网络)

1985年,陈子善在去富阳参加“郁达夫被害40周年”研讨会后,顺道去已搬至杭州的周艾文处当面讨教。周艾文出示了一幅一米左右的长卷,上面裱了三张约A4纸大小的诗笺,“正是郁达夫的《毁家诗纪》手稿!”陈子善激动不已,他发现末尾处写了“知名不具”,看来受赠对象是关系极为友好者。“是谁呢?”周艾民神秘地说:另一位姓周的人。只有周作人!而周作人也只是传递者,其间的曲折简直是个传奇。陈子善追问十年中是如何躲过一劫的?周艾文告诉他,自己在这个长卷上复盖了当时出版的毛泽东诗词横幅,然后悬挂在家中。

陈子善的层层剥笋中,那段历史和历史保存者经历的波折一一再现。陈子善在现场说,他曾和周艾文约定,周先撰文介绍保存《毁家诗纪》手稿过程,自己再撰文补充。“周先生去世很多年了,他没有写,我也还没写,但一定会写的,我相信这份手稿一定还在人世间。”但是,对于自己是唯一的看到过两份手稿这一点,陈子善很肯定也很自豪。“周艾文先生让我拍了照。”这不同的郁达夫《毁家诗纪》手稿涉及不为人知的文坛史实和周作人、茅盾等好几位文坛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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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月1日中华书局出版《郁达夫手稿:她是一个弱女子》(左),图右是郁达夫该手稿正文首页(网络)

对于郁达夫的手稿保存现状,陈子善非常心痛。他认为在中国现代文学的各位大家中,和郁达夫同等水平的作家中,手稿保存得最不如人意的就是郁达夫了。郁家后人提供了保存多年的中篇《她是一个弱女子》的完整手稿,经陈子善介绍,由中华书局影印出版,上图举行了影印本捐赠仪式。陈子善认为,该稿本第一页就很值得分析,这页题记中是献给王映霞的,手稿上原有的“五年间的热爱,使我永远也不能忘记你那颗纯洁的心”这句话,在书出版前划掉了,这就为研究留下了新的空间。“好在孙荃夫人(郁达夫原配妻子)精心保存了郁达夫和她的通信,还有日记,大部分还没有发表,期待有朝一日能公开。”陈子善现场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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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一个弱女子》手稿题记页,其中有郁达夫划去的痕迹(陈子善供图)

胡适留学日记手稿:既有和母亲关于婚礼的妥协记录,还有结婚礼堂平面图

手稿是非常有价值的,如果省略了这一环节的研究,对作者的了解将可能造成很大的憾缺。陈子善对手稿的的热爱之心也通过一个个生动的故事展现着。他将悬念转向前几年一位收藏家朋友对胡适留学日记手稿的珍藏。

收藏家梁勤峰先生购得了胡适留学日记的完整手稿和两本回国后日记的手稿。陈子善看到一大迭手稿本后感到吃惊,这是多么难得的胡适日记手稿,保存至今又多么不易。在胡适的留学日记中,有两个突出的特点。一个是经常在日记里贴上当时的英文剪报,然后自己在旁边写上几句话。另一个是,胡适当时很新潮,很喜欢摄影,在日记里贴了很多照片,在照片旁边也写了说明。这两个特点,后来公开出版的《胡适留学日记》铅印本,限于当时的印刷条件都无法体现。所以,这些留学日记手稿就特别有价值。“非常有趣!对研究新文化运动前期的胡适很有价值。”

2013年,《胡适留学日记》影印本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_副本.jpg

2013年,《胡适留学日记》影印本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该手稿被誉为21世纪以来胡适史料发掘最重大的发现

那两本胡适回国初期的日记更是不得了,没有公开过。最有价值的是胡适对于自己结婚的记录,这本日记名叫《归娶记》。在这本日记公开前,没有一个胡适研究专家知道胡适是哪一天结婚的。《归娶记》中显示,1917年12月30日,胡适在老家与江冬秀成婚。胡适是孝子,母亲让他要遵循传统礼制成婚,拜天拜地拜祖先拜父母等,但胡适是接受了新思潮的人,当然不愿照办,于是实施婚礼改革,举行了不新不旧的婚礼,很有趣。《归娶记》记录了婚礼的具体步骤,包括参加者、行礼次序、演说等,还有结婚礼堂平面图,十分详细,“可见胡适做事非常心细。”还有胡适自己对婚礼的感想,都是第一手的研究胡适生平的重要史料。在朋友们建议下,梁先生把这部体量很大的胡适留学日记手稿影印出版,捐赠给胡适任过校长的北京大学、他留学美国时就读的康奈尔大学和上海图书馆,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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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留学日记》中《娶归记》手稿 (网络)

对手稿像寻宝一样,有些天眼也只对寻宝人开放。在不久前举办的“大道:百位名人翰墨集萃”大展上,陈子善又欣喜地发现了郁达夫1936年致给钱大钧的一封信,钱大钧曾任黄埔军校代行校长之职,后任蒋介石的侍从室主任。郁达夫的这封信中内容非常丰富,涉及抗日 ,“写得非常得体。”这封信《郁达夫全集》里没有收入,这就给研究1936年间的郁达夫提供了新的重要的资料。


多年前,上海另一位收藏家王金声先生曾向陈子善求证,他在日本花了12万人民币买下了徐志摩的诗稿《雪花的快乐》,是否值得,陈子善大大夸奖了他,因为这是徐志摩非常重要的一首诗。是这首诗唯一留存的手稿。现场一位慕名而来的青年学者提问,研究课题结项后怎么办?“课题有阶段性,但研究只有过程,没有止境,你可以而且应该再继续做下去。”陈子善理所当然地回答,有着这么多人生“奇妙发现的瞬间”的他,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微观研究和实证研究做到了和自己的人生水乳交融,亦不知疲倦和艰辛,他背着帆布书包的清瘦的身影里,仿佛有着不竭的文坛故事,或许这就是“之旅”的未完成时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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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家王金声先生多年前12万人民币买下了徐志摩的诗稿《雪花的快乐》手稿(陈子善供图)

作者:李念

现场摄影:李念
编辑:李念 刘梦慈
责任编辑: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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