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丹谈女性美:黛玉言诗宝钗恪礼,湘云归道妙玉近佛 | |
2021-04-23 21:31:24 作者:童毅影 |
提到四大古典经典小说《红楼梦》,贾宝玉的形象首先浮现脑海,继而有林黛玉、薛宝钗等女儿群。上周末(4月18日)上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詹丹教授在上海图书馆开讲《红楼女性的情怀与绝望》。强调《红楼梦》中描述的是父权社会时代背景下的女性主义,不单单是《红楼梦》里女性,而是女性主义,不仅仅是女性主义,而且是在父权社会背景下的女性。这里有女性的美,有女性的情怀以及女性的绝望。
270:260,少的是男性,大多“隐形登场”
詹丹认为在《红楼梦》中,女性的“亮相”是浓墨重彩的,往往都有特写镜头。男性虽然出场了,但并没有进行描写
詹丹,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是一名男教授,但猛一看名字却以为是一名女教授。想象有时候与现实大不相同。因此,詹丹在讲座的一开篇就向在场的观众提问,《红楼梦》中出场人物的男女比例问题。有观众答1比9,有观众答3比7,总之女性人物要多于男性。观众普遍认为《红楼梦》就是写女性的。然而根据詹丹的统计,前八十回共出场530人其中男性270人女性260人,后四十回共出场70人其中男性60人女性10人。这个数据是符合现实逻辑的。那为什么读者会有女性远远多于男性的直观感受。詹丹认为在《红楼梦》中,女性的“亮相”是浓墨重彩的,往往都有特写镜头。曹雪芹对全书的构思凸显了女性形象。举例而言,第三回中林黛玉进贾府,见了许多人,但没有见到两位舅舅。男性虽然出场了,但并没有进行描写。詹丹说,在《红楼梦》一书中,男性人物常常就这样“隐形”的登场了。
到《红楼梦》才真正发现了女性之美
在女性形态上有湘云醉卧之美,在描写行为上有宝钗扑蝶、黛玉葬花之美、晴雯病补雀金裘等
《红楼梦》一书开篇就称“大旨谈情”。詹丹说《红楼梦》一书真正地发现了女性的美。
在女性形态上有湘云醉卧之美,在描写行为上有宝钗扑蝶、黛玉葬花之美、晴雯病补雀金裘等。在讲座现场詹丹展示了春燕和莺儿在树下的一段对话之美。这段对话是春燕讲自己的母亲和姨妈把钱看得太重要了。詹丹形容这段对话,好像两只燕子在树下啾鸣,一派自然,不带一点功利色彩。《红楼梦》中还是展示了趣味之美。香菱学诗从呆到魔到仙的过程正是这种追求诗性的趣味,又有痴及局外龄官的情态之美。
詹丹认为书中对于女性美的发现是不同于传统文学作品。首先这种对于女性美的发现是基于平等原则上的尊重。在《红楼梦》中,借用贾宝玉的视角发现了女性的美。这种美的发现不是基于要占有女性、将女性视为工具的描写。其次,《红楼梦》对女性美的描写是正面的、显性的。传统文学作品中,对于描写女性美都有其他的目的,从先秦开始传统文人就以“香草美人”喻其志,表达文人忠君爱国的思想。例如张籍的《节妇吟》,这首乐府诗表面描写的是一位节妇拒绝一位多情男子的追求,实际写作者拒绝当时藩镇节度使收买的作品。而《红楼梦》中则是真切的描写了女性之美。
以女性的标准为标准
晴雯被逐出后,宝玉悄去探病,发现晴雯喝的茶只是略有茶意而已
以反复重读致敬《红楼梦》的詹丹认为书中大多以贾宝玉来突出了作者女性立场的价值取向,作者塑造的贾宝玉是一个真正尊重女性的男性。贾宝玉的出现,他是一个女性美的发现者。作者借贾宝玉之口说出了“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詹丹认为《红楼梦》中尊重女性的立场有一个有趣的写法。贾宝玉是最不相信书本的,他说“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但书中所写如果是女性经历过的,贾宝玉却能够认同。例如晴雯被逐出后,宝玉悄去探病,发现晴雯喝的茶只是略有茶意而已。但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宝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样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处;今日这样。看来,可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又道是“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了。”正如脂评:通篇宝玉最恶书者,每因女子之所历始信其可,此谓触类旁通之妙诀矣。
詹丹认为,贾宝玉是以女性的标准为标准。用现代的话来讲,“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但是男性的实践不算,只有女性的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因为传统社会,是一个男性霸权的社会。以男性的实践来检验真理就可能有问题。要尊重女性首先要推翻这一前提。正因为贾宝玉尊重女性。
否定男权下开始尊重女性
龄官启悟了宝玉,从传统的男子中心主义者的普遍占有欲中逐步醒悟过来,使自己的情感慢慢聚焦于黛玉一身
在《红楼梦》里,发现女性美的是贾宝玉、平等尊重女性的是贾宝玉、说女孩是无价宝珠的是贾宝玉。但詹丹说贾宝玉作为传统社会男性的代表,他的身上也反映出传统社会男性霸权的思想。
其中一件事就是被龄官“打脸”。詹丹介绍说,在书的第三十六回,贾宝玉曾经发出豪言壮语死后要葬在一群姑娘的眼泪中。但小说中,龄官作为黛玉的影射者,不同于晴雯和香菱,恰恰是以钟情于贾蔷并拒绝贾宝玉而出场的。但这种拒绝,同样具有重要意义。因为他启悟了宝玉,让宝玉这样一个公子哥,一个大男子主义者,从传统的男子中心主义者的普遍占有欲中逐步醒悟过来,让贾宝玉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不爱他的女孩子”使自己的情感慢慢聚焦于黛玉一身。在龄官事情后,贾宝玉终向袭人说“个人只得个人的眼泪罢了”。
著有《重读<红楼梦>》的詹丹认为不仅是从正面肯定对女性的尊重。更要从否定的角度否定男性霸权的前提才能够真正建立起尊重女性的标准。
女性情感代表四种价值取向
析书中女性人物,詹丹认为《红楼梦》中女性的情感结构可以分为两个体系
《红楼梦》被视为中国传统“情文化”的集大成之作。分析书中女性人物,詹丹认为《红楼梦》中女性的情感结构可以分为两个体系。从众多女性形象中选取与贾宝玉情感非同一般的四名女性组成了水平式结构。分别是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和妙玉。这四名女性代表了四种文化取向。詹丹认为,林黛玉与宝玉的情感交流方式是夸张、热烈的,也是妒忌的。相反薛宝钗是含蓄、内敛的。而形成另一组对比的史湘云和妙玉,前者情感流露方式是自然的,而妙玉却矫揉造作。四人所表达情感的不同是基于他们所依托的文化背景不同。贾府是诗礼之家,林黛玉表征了诗,而薛宝钗则分到了礼。林黛玉更具有诗人气质,因此其气质更为洋溢。而薛宝钗从本性上更不亲近诗歌,克于礼,认为女子更应当学习女红。詹丹认为史湘云背后的文化更倾向于道家。史湘云和贾宝玉一起吃鹿肉时说“真名士自风流”。而作为槛外之人的妙玉依托的自然是佛学。
詹丹以香菱举例。香菱因学诗和黛玉相处,显示了大观园美好的一段诗意时光,也显示了香菱是一个具诗意气质的人,这一点可说与黛玉息息相通。香菱的诗意,不单是因为她专注于写诗,而且也体现在她与黛玉回忆过去时,在与夏金桂谈菱角的香味时,都能体现出一种浓郁的诗意。所以,在一个特殊层次上,香菱也成了黛玉的影射,并与贾宝玉发生了微妙关系。贾宝玉与香菱玩斗草的游戏,拿的是夫妻蕙和并蒂莲,又十分体贴地让袭人来为她换弄脏的石榴裙,让香菱十分感叹。但毕竟香菱已是薛蟠的侍妾,所以与贾宝玉构成了一种特殊意义的诗意情感关系,成了贾宝玉的“诗和远方”。也在另一个角度,把宝玉与女孩子的关系展开在不同的情感层面。在垂直结构中,贾宝玉居顶。一脉是喜欢宝玉的黛玉、晴雯。另一脉是香菱、龄官、五儿。
曹雪芹的“命、运”观
詹丹理解《红楼梦》中关于命与运的含义,这里的命,主要是指肉体的生命,“运”的含义则相对稳定,主要指“时运”“运气”
詹丹理解《红楼梦》中关于命与运的含义,他认为在小说第一回中,当癞头和尚说英莲也就是后来的香菱“有命无运”时,这里的命,主要是指肉体的生命。有命和无命,就成了肉体生命相对长和短的差异。“运”的含义则相对稳定,主要指“时运”“运气”。这代表着作者对人生无常的一种认识,特别是女性命运无常的认识。无常不是简单的命运不好,而是“命”和“运”凑不到一起。生命长的人,碰不到好运气,比如英莲;而有好运气的人,则常常夭折,比如秦可卿。所以“命运两济”的女性,只能是一种侥幸(谐音甄家丫鬟“娇杏”)。当然,从本质上说,用命运观来解释女性人物的不幸,其实是有很大局限的,它其实会成为不合理的社会制度的不自觉辩护,但作者未必会意识到这一点。
于是在男性专制的传统社会,女性的自杀也成了一种反抗方式。所以,金钏是以她的自杀表现出她的怨屈——尽管事情是由贾宝玉挑起的,但王夫人却把所谓的“过错”全部算到她的头上,这正是女性无法躲开的悲剧色彩,是被贴上红颜祸水标记的。而尤三姐的自杀则是对无情男人的绝望,鸳鸯的自杀是对男性主子淫威的不服,等等。这种抗争本身,其实是无奈的,也是充满悲剧性的。不过,更具悲剧意味的是,如尤二姐是在王熙凤设计打掉她的男胎,又备受其折磨才走上自杀道路的。这样,她的自杀,就不是直接向男子或者主子的抗争,而是另一位女性为巩固自己在男人心目中的地位而迫使她充当了牺牲品。所以,在传统社会,女性的抗争除开自杀外,就是去残害一个更弱小的女子,这是一种整体意义的自我毁灭,是更具悲剧性的。
4月18日上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詹丹教授在上海图书馆开讲《红楼女性的情怀与绝望》
在讲座的提问环节,有观众认为刘姥姥之所以姓刘,原因在于谐音“留余庆”。詹丹却说,《红楼梦》中确实有很多谐音,但如果我们过于关注这些,就有可能会忽略了作者真意。少年的贾宝玉,虽是女性平等尊重者,但是在传统社会中却显得单薄、无力。
作者:童毅影
编辑:钱亦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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