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纪霖 | 上海城市文化的风雅与世俗
2022-01-28 13:39:47 作者:许纪霖

雅俗共赏的江南文化传统承继到近代,使得上海的城市文化不像京城的士大夫文化那样纯粹大雅,也不像北方民俗文化那样彻底大俗。

上海是近代都市文化的代表,大都市文化是精英文化,还是大众文化?精英与大众的二元文化分析模式,对于上海来说,通常是失效的。固然,上海是近代大众文化各种流行小说、流行音乐、流行戏剧的发源地,民初的言情小说被称为鸳鸯蝴蝶派,海派的京剧比较起京派更多商业与市场的元素,然而,上海同时也是精英启蒙文化的摇篮。最早的政论性报纸《时务报》1896年创刊于上海,梁启超作为报纸的主笔,以“笔锋常带情感”的魔力,倾动大江南北,《时务报》象征着近代中国批判性公共领域的诞生,也象征着第一代批判性公共知识分子的出现。晚清的启蒙源于上海,同样,民国初年新文化运动的序幕,也是在上海拉开,1915年9月陈独秀在上海创办《青年》杂志,后来改名为《新青年》,将启蒙的火种接力到北京,启蒙遂蔚成大潮。

上海的启蒙与北京不同,北京是中国的学术中心,精英文化凭藉的北大、清华等著名国立大学。上海是全国的文化中心和舆论中心,最有影响力的报纸、发行量最大的书局、品种最丰富的杂志都云集上海。报纸、杂志和出版业,构成了近代的传播媒介。传播媒介与大学不一样,大学吸引的是知识精英,而媒体面向的是各类社会大众。北京的启蒙是精英对精英的启蒙,走不出精英的圈子;而上海的启蒙,则是精英对大众的启蒙,通过媒体的管道,诉诸于公共舆论、教科书和流行读物,直接面向社会公众。

启蒙之所以成为生意,乃是与现代印刷业的出现有关。印刷技术的现代化,使得廉价的出版物成为可能,令一般社会公众都能买得起,而白话小说、白话文的推广,又使得阅读大众迅速扩张。上海的精英文化与北京不同的,便是以印刷资本主义为背景的传播媒体。报纸、杂志与书籍,皆是受市场法则支配,皆要考虑到阅读大众、戏剧大众和电影大众的欣赏口味和审美取向。于是,上海的精英文化与启蒙事业,便不是一个精英向大众布道的单向过程,而是精英与大众的互相影响、互相制约的双向过程。

于是,在上海文化之中,精英与大众、启蒙与生意之间,并没有一条绝对的界限。以国内最大、最有影响力的商务印书馆为例,在民国初年的启蒙运动之中,它的影响力绝对不在北京大学之下。商务印书馆走的不是上层而是下层路线,它出版了大量的辞典、教科书和通俗学术性读物,将新科学、新学科和新知识传播于社会,它所创办的杂志系列:《东方杂志》、《教育杂志》、《妇女杂志》、《青年杂志》、《小说月报》、《自然界》等等,除《东方杂志》面向知识界之外,其余都是面向特定的社会大众,走市场路线,却绝不媚俗;教化大众,却不居高临下。1930年代,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共计2000卷的《万有文库》,收集有各种中外的经典读物,以简装、价廉的方式面向一般读者发行,其工程之大超过法国启蒙学派的百科全书,在文化效益和市场效益上取得了双向成功。

北京的五四启蒙阵营,到1925年之后,发生了深刻的分化,自由主义、国家主义和社会主义,都是启蒙运动的产物,作为启蒙的不同遗产,却相互对峙,意识形态的冲突与紧张,在北京表现得非常激烈。但在上海,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开明书局等主流出版媒介,虽然有自己的价值倾向,却不置于前台,他们以一种广义上的自由派姿态出现。比如商务的老板张元济,取的是兼容并包的态度,各种“主义”的著作,只要言之有理、持之有故,皆在容纳之列。因此,很难将上海出版界的文化人分为西方派与传统派,对于中西文化,他们勿宁是调和的、会通的,这是海派文化的精神所在。

上海有启蒙传统,也有消费文化,启蒙与娱乐之间,并非天人两隔,精英的雅致与大众的世俗,也是相通的。上海城市文化的本土渊源之一,是明清以来的江南文化。江南文化的传统便是士大夫文化与市民文化的互相交融,俗中有雅,雅中有俗。这一雅俗共赏的江南文化传统承继到近代,使得上海的城市文化,不像京城的士大夫文化那样纯粹的大雅,也不像北方民俗文化那样彻底的大俗。近代的北京是一个二元的世界,大学里的洋教授与胡同里的骆驼祥子们,绝不可能欣赏同一种文化。但上海不一样,上海的文化人与市民阶级在文化上处于同一个世界,既过着世俗的生活,又力图附庸风雅,风雅与世俗,精英与大众,虽然有界限,却没有无法跨越的鸿沟。

海派文化的雅俗混杂,有两个文本上的典范。一个是张爱玲的小说,她的小说的主人公大都是都市中的青年男女,散发着强烈的市民气息。张爱玲把玩城市生活的世俗,写出日常生活的诗意;她洞察都市的人情世故,从凡夫俗子的悲欢离合之中看出一丝淡淡的苍凉。随着上海的再度崛起,张爱玲的小说再度在都市读者中走红,这并非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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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路旧影(图片来自网络)

另一个雅俗一体的范本是清末民初的四马路文化。四马路(即今日的福州路)当年是上海各种精英文化与娱乐文化汇聚之地,被称为“娼优士合璧”,这里既是近代传媒的中心,也是风月场所,又是各种新式戏院的云集之地。当年的福州路旁边短短的一条望平街,集中了《申报》、《新闻报》、《商报》等最有影响的报纸,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开明书局等最有影响的书局也汇聚与此。四马路同时又集中了近代都市娱乐与消费的一切要素,福州路上的知识分子们承继明清江南士大夫的精神传统,白天在报馆高谈阔论,鼓吹变革,晚上到戏院里看戏,欣赏海派京剧,或者去青楼吃花酒。他们将风花雪月带入启蒙事业,又使欲望场所充满了文人的雅兴和情趣。清末民初的“谴责小说”和“言情小说”皆发源于四马路,又以四马路文化作为场景:前者虽为社会讽刺和政治批判,采取的却是通俗小说的形式,后者虽为休闲娱乐的鸳鸯蝴蝶派,在艺术上却力图追求文人的风雅。

精英与大众、高雅与世俗,这些两歧性的文化元素在海派文化这里获得了一种奇妙的结合,彼此镶嵌,相互渗透,形成了独特的上海文化性格。

【本文节选自《上海城市文化的多歧性格——许纪霖教授在华东师范大学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的讲演》,原刊于《文汇报·每周讲演》,2009年9月5日)】


  作者:许纪霖

  编辑:陈瑜

责任编辑:杨逸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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