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江湖里，侠客们提三尺长剑，腰别好头颅，肆意纵横，来去无踪，不听帝王召唤，也没有法律的约束。酒店小二惹得阿紫小姐不高兴了，便被割下了小半条舌头；杨过和陆无双为了躲避李莫愁，可以闯进迎亲的队伍里，把新娘新郎赶出去；向问天要出趟远门，没法用滴滴打车，随手便打死了马上的二个商人，绝尘而去。

这就是，侠以武犯禁。

但真正的江湖人，其实在内心里都有着一套约定俗成的法则，用郭靖的话来说，“大丈夫言出如山”，“言而无信，何以为人”。

比如说，赵敏的“三个要求”，其一是“看看金毛狮王的屠龙宝刀”。于是张无忌就答应赵敏去冰火岛，订了往返的船票，截图私信了赵敏。赵敏夸张无忌很守信，说“张公子真乃信人”。

这还是小事，没有多少技术难度，算不上什么“信人”。很多人，为了一句话，可以花上十几年的光景。杨过为了女朋友纸条上的一句话，一等就是十六年，青丝熬成白发，无怨无悔，一直等到十六年后的夕阳落山，这才算完；就连冷酷无情的李莫愁小姐，对前男友陆展元恨得牙痒，早就想灭人满门，但答应“十年内不跟新夫妇为难”，说是十年，设定了闹钟，不差一分一秒，准时上门。

所以你看，江湖上其实有一条暗线，约束着侠客的行为，那就是口头之约。没有白纸黑字的契约，没有合法的申诉途径，但大家近乎默契地遵守着。

最浩渺的口头之约，是江南七怪和丘处机定下的醉仙楼之约。

江南七怪，不是名门，武功不高，脾气也很坏，没有高瞻远瞩的大智慧，不太瞧得惯偶像派黄药师的叛逆行径，也阻挠郭黄二人谈恋爱，不见得有多讨喜。

但，就因为陌生人的一句话，他们七人背井离乡，苦守漠北苦寒之地十八年，还折了一个兄弟，不是想在成吉思汗那谋得一官半职，也不是和郭靖有什么血缘关系，而是答应了丘处机的事要做到；十八年后，他们明知郭靖武功不如杨康，还是毅然携他南下，不是为了输赢，只是为了完成一个约定；再后来，他们始终不同意郭黄二人的婚姻，不给黄药师面子，不是不知郭靖的心思，不仅仅是和东邪合不来，而是因为郭靖在蒙古的婚约。

所以，连傲娇的丘处机也献上了自己的膝盖，特地写了一份信：

“全真教下弟子丘处机沐手稽首，谨拜上江南六侠柯公、朱公、韩公、南公、全公、韩女侠尊前：江南一别，忽忽十有六载。七侠千金一诺，间关万里，云天高义，海内同钦，识与不识，皆相顾击掌而言曰：不意古人仁侠之风，复见之于今日也。”

重信守诺，一言九鼎，莫过如此。古人说的“国士无双”，而今却有这七个怪人。

不止这些，金庸还写了一个不起眼的约定。

我们知道，江南七怪最后只剩下一个瞎了眼的柯公公。有一天，他遇到了昔日的四个仇家，一出手便被制住了，便与老混混们商量：我有事在身，办完了手头上的事，约定了日子，自前来受死。

这不是个好买卖。

奇怪的是，这几个老混混头脑一热，居然答应了。后来证明，老混混们心里其实是犯嘀咕的，“怕是他邀了帮手，定是先行埋伏在此”，“按理是不会来的，谁能有这么傻，眼巴巴的自行来送死”。更奇怪的是，过了些日子，柯老公公准时赴约了——明知打不过，明知是来送死，他还是来了。

在这之前，是丐帮大会，杨过带了三件礼物，名动江湖；再过一阵子，还是杨过、郭靖、黄药师们力抗蒙古铁骑，千古留名；在这段风平浪静的日子，在这个逼仄的小角落里，在荒废已久的铁枪庙里，柯老公公一瘸一拐，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睥睨天下英雄，独在云巅，凛凛生威，不卑不亢地说出了最有江湖气的一句话：“老夫的私事已了，特来领死。”

没有什么镜头，也不会上头条，这是武林中普通的一天，一个老人遵守了自己的诺言。仅此而已。

但仔细想想，在前面，与江南七怪有口头之约的，是全真教的丘处机，是纵横蒙古的成吉思汗，都是一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七怪们重信守诺，这倒也说的过去；而这次，柯老公公答应的是势利自私、泼皮无赖、有犯罪前科之流。他完全有理由不来的，耍个滑头，倚老卖老，大丈夫能屈能伸嘛，也完全可以带郭靖来收拾他们，这算是替天行道。我们都能理解。

那他四不四傻？

柯老爷子一辈子嫉恶如仇，恩怨分明，他自然知道这四位人品如何，但他的赴约，不是有多尊重这帮坏事做尽的小人们，而是尊重自己，尊重信奉的那套江湖道义——欠了别人的情，要还；答应了别人事，要做。

很多年后，德国哲学家康德总结过：这个世界上唯有两样东西能让我们的心灵感到深深的震撼，一个是我们头上灿烂的星空，另一个是我们内心崇高的道德法则。在武侠世界里，它们其实是同一个东西，就如老炮儿们口中的“江湖规矩”。

在那个世界里，驱动侠客的生活动力的，可能是追求更多的武学知识，比如鸠摩智大师；可能是追求更高的职称，比如岳不群；还可能是追求漂亮的女孩，比如段皇爷。但支撑起这个庞大的武侠体系的，是心里的那一口气。这是江湖人守护的一条线，守住了，站着；没守住，躺下。

坏了这个规矩，没履行约定，一生就要背上这个包袱。

杭州有家快递公司叫龙门镖局，因为各种原因，搞丢了快递件，没能如约，最终赔上了性命，被殷素素灭了门；也有一位大侠，因为各种原因，没能赴约，放了女朋友的鸽子，就成了他一生最大的憾事。金庸用了七个字讲了这个“没约成”的故事，那就是“塞上牛羊空许约”，读起来多令人心生怅惘啊。

《一代宗师》里，因为战乱流离，叶问没能去得了东北，违背了和宫二的约定，就成了他心头上永远的一根刺：“民国26年，我打算去东北，因为那边有一座高山，大衣我都做了，后来因为打仗，所以没去成。大衣没留下，只留下一颗扣子。”

武侠小说，之所以是成人的童话，就是因为它保留了很多貌似孩子气的东西，而侠客们荡气回肠的约定，不就是“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这句话吗？

所以，有人问你，约吗？

千万不要敷衍，也不要随口答应。但你若答应了他，就算是关山阻隔，刀山火海，天崩地裂，火星撞地球，也不可爽约的。

木心说的吧，从前的日子慢，大家诚诚恳恳的，说一句是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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