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此以后，我就叫灭绝了吧。”

峨眉派里，有叫风陵师太的，有叫孤鸿子的，也有老实本分的法号：静玄啦，静虚啦，也有叫小清新的俗家姓名的，比如周芷若、贝锦仪、纪晓芙。你很难想象，一个尼姑，一个正派掌门人，取了这么一个决绝的微信昵称。

好比说，班上成绩最好的那个短发女孩，突然之间，抹着口红，烫了头发，穿着高跟鞋站在了讲台上。

《射雕英雄传》最后：裘千仞被围在小角落，突然责问郭靖、黄药师、一灯大师这帮人：你们凭什么杀我？哪位英雄豪杰没有滥杀无辜？正派的诸位都哑口无言，不再动手。这时洪七公跳出来说：老叫化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若非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就是大奸巨恶、负义薄幸之辈。

当场的吃瓜群众都觉得这话正义凛然，连裘千仞的气场都被压制了，“不禁气为之夺”。但如果没有半个主角光环，那洪七公还有一个名字，那就是——灭绝师太。

在影剧作品的设定里，灭绝师太往往被当成一个教导主任，就像金庸《阿丽丝漫游记》里讽刺的那个戴着眼镜的教导主任。

灭绝师太心狠手辣对吧，不近人情对吧，甚至有些不择手段。但换个角度来说，她杀死的那些，在她笔直的世界观的衡量下，都是些奸邪小人。在她眼里，明教藏污纳垢，管理混乱，员工违法犯纪，所以，管他是明教锐金旗教众，还是明教教主张无忌，都是歹徒，个个该死。

二

江湖上，灭绝师太的口碑不太好。但大家只知道，这是个嫉恶如仇、古板刻薄、开不起玩笑、不喜欢男弟子的峨眉派女强人。她的作风、性子，连隔壁公司的武当六侠都琢磨不透。

《射雕英雄传》里，郭靖答应了与华筝的婚事，黄蓉神色凄苦地站在另一边，黄药师叹了一口气，念叨着一句诗：“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旁边的江南六怪觉得他矫情，吐槽道：像他那么大的本事，还有什么苦恼？

常人神往的、崇拜的、模仿的黄药师，五行八卦、天文地理、排兵布阵无所不通吧，可是妻子死了，女儿不幸，他素手无策，他会体会到比常人更深刻的无力感。

正如韩宝驹们不理解黄药师，江湖上也没多少人理解灭绝师太。手持倚天神剑，又是微博认证的一派之主，灭绝老尼能有什么苦恼，她有什么事做不到。

书里面，写到她的故事，大多是只言片语。我们从字里行间知道：那些年，大师哥死了，师傅远去了，她最亲的亲人一个一个死在了战场上。

其实，她很丧的。她的大师哥命丧明教杨逍之手，她的兄长被金毛狮王杀了，她的师傅告诉她你要光大峨眉、光复汉人江山。从此以后，你不再是十八岁的小姑娘了，你不再是风花雪月羞涩的女孩子了，你是手持倚天、继承郭靖郭大侠遗志的峨眉掌门人。

国仇家恨，她背负了太多。有些事她做不到，但必须去做。

她原本该是个什么样？

我们隐约地可以猜的到：她对周芷若、纪晓芙这二位百般呵护，定为社会主义接班人。与她们脾气性情对比的，是呆萌的贝锦仪，一肚子心机的丁敏君以及和气但有些木讷的大师姐静玄，她们各有优点，灭绝师太却一点也瞧不上。

所以，周、纪二人可能最接近灭绝师太年轻时的样子：聪明但不算计，有些害羞但敢于表达，戴着白色耳机，向往远方，有着无数种人生的可能性。而灭绝师太，大概也曾有过一个好听的名字吧。

三

生活给灭绝师太的，是大多数人不该学会也不该承担的事。

你看，昆仑派的夫妇俩，整天为了小三打打骂骂，不是太把广大门楣放在心上，心存正义、斩妖除魔、光复河山这些呢，他们也管不着。崆峒派的，华山派的，甚至少林派几位高僧，除了为难男女主角，参加各种聚会，也没做什么积极向上的大事吧。

江湖里只讲利弊，哪讲是非正义？

但灭绝师太一生都在做正确的事。她身上豪杰气派，英风飒爽，热血飞扬，宗师气度，远在六大派这些见机行事的人之上，“峨嵋派就是一举覆灭，又岂足道哉”，“人孰无死？只须留下子孙血脉，其家便是死了千人百人，仍能兴旺”。这是她超凡脱俗的一面，但我们也能看到她凡人的样子——她给周芷若、纪晓芙设计美人计，颇有些不择手段；她明明不怕死，但“最怕是你们都死了，老尼却孤零零的活着”。说这句话的时候，大概想起了很多往事吧。

我想，也许在深夜，她会想起自己不肖爱徒纪晓芙，她会讨厌自己的铁面无私，会对自己坚持了一辈子的原则产生一丝的怀疑。

因为无数个不得已，她学会了不择手段蛮不讲理，她学会了心机和铁腕，她学会了存活在铁面无私的女超人面具之下，她变成了令人讨厌的中年妇女。

所以，灭绝师太最后那纵身一跃，不肯受张无忌恩情，倔强地死去，算是解脱了吧。

四

灭绝师太偶尔偶尔会小女孩一小下子，嘴角上扬，飞天遁地，露出她最初的样子：

灭绝师太听纪晓芙转述那人之言，说“一个人的武功分了派别，已自落了下乘”，又说“教你得知武学中别有天地”的几句活，不由得颇为神往，说道：“那你便跟他去瞧瞧，且看他到底有甚么古怪本事。”

金庸说她“不由地神往”，脱口而出“那就随他去瞧瞧”。真的是一窥高深莫测的武学吗？

也许是，但绝不仅仅是。她大概会想起那些光辉灿烂的日子——峨眉后山，春风十里，她的大师哥孤鸿子，那个天赋极佳的翩翩少年，干净无邪的笑容。就像令狐冲和岳灵珊那般的故事，练习冲灵剑法，把萤火虫捉到灯笼里，又或者去峨眉山脚下烤青蛙吃。

她和纪晓芙、周芷若其实是一种人。但就那么不起眼的一下子，灭绝师太“登时省悟”，:又落入凡尘：要恪守校纪校规啊，怎能随陌生男子而去？

她这一生，都在克制。遭受了人生大变的灭绝师太，床前明月光变成了扎心窝的刺，她没法说，无人倾诉，也无暇倾诉。她活在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格子里，上面这条叫为人师表，下面这条叫恪守规矩，左右两边，一个是正邪分明，另一个是神圣使命。

梅超风坏吧，杀了很多正义之士，但她可以对郭靖们讲出年少桃花岛吟剑阁的往事，她可以对黄药师倒出这十来年的苦水；李莫愁坏吧，她可以滥杀无辜，但她不受拘束，她能大胆地唱出心中的愁绪，“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而她，她可是灭绝师太啊。

“宝宝心里苦但宝宝不说”的苦，是真苦。

她荣光的身份、肩上的历史责任以及命运小小的锤了那一下，都让她从一个扎着马尾辫的、有着年轻的理想的邻家女孩，一下子变成了倔强的、守旧的、缺乏经验的、整个武林的单亲妈妈。对她，我忽然有了一丝敬意。

她最后活成了法朗士《诸神渴了》的一句诗：为了使你幸福，我才凶暴；为了你的善良，我才残酷。

这世上，总要有人去做不被喜欢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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