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各界人士送别钱谷融先生,他让我们懂得“先生”何谓 | |
樊丽萍 | 2017-10-02 15:54 |
今天(2日)是个阴天,一代文论大家钱谷融先生走完了他漫长人生的最后一程。
上午十点,龙华殡仪馆大厅,著名文艺理论家、教育家、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钱谷融遗体告别仪式在这里举行。
灵堂上,挂着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敬献的巨幅挽联:“两间余此士精诚,昔肝胆著文,遂向霜天留宿火;万世仰清风散淡,今期颐驾鹤,即从云水证初心”。
从耄耋老人到年轻的大学生,社会各界人士人手一朵黄色的康乃馨,在告别大厅前排起长队,为钱谷融先生送行。
钱谷融因病医治无效,于9月28日晚9时16分在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逝世,享年99岁。
斯人已逝。从此,对华东师大乃至整个中国学界来说,我们少了一位可敬可爱的先生,多了一份不能忘却的怀念。
创言“文学是人学”,影响了几代人的文学观
钱谷融出生于1919年,今年正步入百岁华诞,也刚好又是其震惊文坛的大作《论“文学是人学”》发表60周年。“万劫不磨,文学即为人学论;一生散淡,高贤时带晋贤风”。不少学者步入灵堂来为钱谷融先生送行时,望着门口悬挂的挽联,思绪都不约而同地回到了半个世纪前。
1957年初,华东师范大学召开的一次学术讨论会,号召教师提交论文。钱谷融很快写出《论“文学是人学”》一文,他借高尔基的话来发表自己的观点——文学是人学,而不是什么“工具”。
“在时代的背景下,钱先生的这一学术论断有力地突破了极左文艺路线的束缚,其意义就犹如老舍先生的《茶馆》之于当代戏剧史,堪称是当代文艺理论研究的一座丰碑。”钱谷融的弟子、任教于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的许子东教授,此次专程从香港赶到上海,只为了送导师最后一程。
华东师范大学党委书记童世骏教授在致悼词时说,钱先生于1957年发表的《论“文学是人学”》,在当时学术界引起了极大震动,提升了中国当代文艺理论的思想水准,影响了几代人的文学观。
沪上知名的唐诗学家、上海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陈伯海也认为,半个世纪以来,钱谷融提出的“文学是人学”的命题,构成了新时期以来文艺思想战线建设上的一面鲜明的旗帜,其重大的现实意义至今未曾消歇。事实上,从上世纪70年代末的“反对工具论”,到1980年代的主题论,再到1990年代的“人文精神大讨论”,都能看到这一理论被不断延伸的轨迹。
在发表《论“文学是人学”》一文后不久,钱谷融还写出了《<雷雨>人物谈》。复旦大学中文系主任陈引驰教授也在送行的人群中。他说,从今天来看,钱谷融的这两篇著述无疑就是当代文学研究领域的代表性成果,影响非常深远。“就拿《<雷雨>人物谈》来说,钱先生立足艺术作品的本身,对文本进行透彻的分析,他拒绝当时那种大而化之的,用条条框框的理论来分析本文的套路,坚持从作品本身出发。时间证明,他的这种坚持是正确的,经得起历史的检验。”
钱谷融因写《论“文学是人学”》遭遇过大规模批判,他曾当了整整38年的讲师,直到1980年破格晋升为教授。2009年,91岁高龄的钱谷融也因这篇论文而荣获华东师大首届思勉原创优秀成果奖。
2014年底,钱谷融获上海文学艺术奖终身成就奖,获奖词评价他作为“现代文学研究领域影响深远的一代大家”,“理论、评论、赏析皆有传世的独特建树。”
为人散淡而世事洞明,他一直被弟子尊称为“先生”
钱谷融逝世后,短短五天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收到了数百份来自各地学界的唁电。在众多和钱谷融相熟的学者以及曾经授业于他的弟子们看来,钱先生不仅留下了惠及文艺理论以及现代文学研究的学术精品,他的为人、为学,亦堪称一代宗师风范,让后人高山仰止。
许子东回忆,他于1979年投入钱谷融门下读研。“当时钱先生还是讲师,但我们都非常尊敬他,觉得能跟随他做学问非常幸运,从那时起,我们就一直尊称他为先生。”
为什么钱谷融的众多学生都更习惯称他为“先生”而非一般的“老师”?钱谷融的另一位高徒、上海大学中文系教授王晓明在致悼词时道出个中原因:钱先生不仅文章写得好,在学术上有卓越的贡献,而且他随和的性情背后,有一种能把事情看到底的透彻。“他常说自己散淡,实际上这是一种世事洞明,他经历人生的曲折却依然能保持率性。”身为一代文论大家,钱先生近距离地向门生示范,不论世道如何,人都是可以保持高洁的品行。
“我从1990年跟随钱先生读博,一直到他去世,从来没有见过老师对别人疾声厉色。他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宽容大度。”在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杨扬的心中,钱谷融不仅在学问上求真,待人也真。这种为学和为人的一致性,恐和钱谷融大学时期的学习经历有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钱先生的为人、他的生活实践比他的文章更有影响力和教育意义。”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主任朱国华教授坦言,像“文学是人学”这样的理论观点,在今天看来几乎已经变成了常识,但之所以流传广泛,是因为在当时那样的环境下,钱先生敢大胆地说出来,坚持自己,是需要勇气的。“我们今天的社会,不缺各式各样的论文,缺的是像钱先生这样做人、做事的方式。他的人格形象是接近完美的,正因为此,他才能赢得各界的爱戴。”
在不少学界人士看来,钱谷融的另一大贡献是为中文学科培养了一大批优秀的人才,桃李满天下,当今很多文学研究的学者和作家都曾是钱老师的学生。
据说,钱谷融挑选学生很有一套:报考他的研究生,都要加试写作。因为在他看来,写作能力不仅仅是一种文字能力,更重要的是体现了一个人的思考能力。
生命的路是进步的,更多“无字之文”将使后人受用不尽
今年9月28日,在99岁生日当天,钱谷融在病房里,在家人、学生以及学术同道的陪伴下,切了生日蛋糕,收获了大家的祝福后,于当晚9点16分驾鹤而去。杨扬告诉记者,在一群向钱先生贺寿的人中,有一位先生让人很是感动,那就是住在隔壁病房的中国工程院院士、同在华东师大任教的陈吉余教授。得知钱先生当天过生日,陈吉余坐着轮椅专门来看望钱先生,还为他写下“百岁华诞寿期颐”的生日贺词。
谈及父亲,钱谷融的儿子钱震来先生今天代表家属发言时,借用鲁迅对俄罗斯作家朵斯泰也夫斯基的评价:朵氏对人的灵魂的解剖是如此深刻,他不但从善的表象中看出人心之恶,他还能再从这恶的后面看到善。而父亲钱谷融也一样,即便他看到了笑脸后面的人性之恶,他能再进一步在恶的背后看到善,所以活得平静,潇洒,快乐。“他对文学艺术,对美的追求更加强了这一秉性,因为所有好的文艺作品最终都是对人性中美的一面的追求,放大,升华,对在人世间并未实现的正义在文艺作品中给予精神上的补偿。”
按照华东师大的计划,今年10月28日,学校本将举行为钱谷融先生祝贺百岁华诞的活动,此前,学校已向海内外发出《庆祝钱谷融先生百岁华诞文集》的征稿函,邀请海内外各路学者与会,这本文集即将付印,研讨会正在紧张筹备。
童世骏不无感慨地说,这本文集编选时是为了给先生祝寿,不料出版时却成了对先生的追思。“在将近百年的漫长人生中,先生创作的有字之书很容易读完,但先生写下的无字之文却会使后人受用不尽。”
犹记得去年,中国作家协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在京召开,98岁的钱谷融成了赴会年龄最大的代表,鼓舞了在场的很多人。
今年5月,钱谷融在住院期间,毅然参与央视《朗读者》节目的录制。作为这档节目里最年长的“朗读者”,很多人记住了钱谷融的音容笑貌——他朗读了鲁迅先生的《生命的路》:生命的路是进步的,总是沿着无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摄影:赵立荣、樊丽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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