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汉松:给你一剂“以读攻读”的药丸,然后嗨起来 | |
李思文 | 2017-11-13 09:24 |
雷蒙德·卡佛在《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里隐伏了许多值得玩味的细节。一个颓丧的中年男人正在卖自己的家具,他酗酒,经历婚变,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打击。就在这时,一对小情侣来到了他的家中,想为即将开始的同居生活买些旧货。漆黑的房屋里,女孩躺在中年男人的旧床上,邀请男孩一起躺下试床,期间连说了两次“吻我”,而男孩关心的是家里有没有人。进屋之间,男孩点烟,把火柴弹到草地里;女孩发现房间里有蚊子,他下意识地塞紧自己的衬衣。这是卡佛作品的气质,任何一个看似平淡的句子都足以成为一根鱼椎骨,它们极为细密,相互衔接。如果看不到这些小骨头,你就不知道这条鱼长什么样。
对于有趣的小说,更有趣的事情是遇见一个优秀读者,能够察觉字里行间躲起来的趣味,把它们拎出来,看着它们扑闪着眼睛,露出完整面容,有种云开雾散的惊喜。
不久前,但汉松出版新书《以读攻读》。书本汇集了十年来的三十篇文字,聚焦少数几个他钟情的美国当代文学大家。他的笔法冷静中正,如一场侦查游戏,目的是拂去文本外层的迷雾,拼的是读者的热忱和智商。至于他本人,如他所言,并不是一个安心于论文生产的大学教师形象。当他穿着细圆点衬衫和薄毛呢西装,带着雷蒙德·卡佛充满酒精味的短篇小说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开始了一个与文本耳鬓厮磨、为读者用心拣选的过程。他戏称自己是个跑江湖的艺人,在卖自己的大力金刚丸之前,先要在众人面前表演胸口碎大石,喉咙吞宝剑。
但汉松着实展示了自己的绝技。在知乎上一则名为“南京大学有哪些有趣的老师?”的问题下,但汉松的名字位居前列。有人这么描述他: “外院英语系,领域美国文学。不仅语言能力强悍而且文学批评做得很好,推测学生时期就是大学霸。他的个人口味还偏向诸如霍桑、品钦这些native speaker(语言在地人)看起来都头疼的作家。”
除了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他有另外两个重要身份:读者和作者。每当他站在讲台上,向学生们重复纳博科夫的那句话——“只有重读才是真正的阅读”的时候,只有他自己知道有多少个深夜,重访当年喜爱的文学作品,那些曾被忽略的细节如何钻进了他的后脑壳,在他的眼前划出豁亮的闪电。星驰电走,又有多少疑团展露苗头。他不得不顺着迷雾中若隐若现的道路往前走,跟着原著的暗示,直到在某个不可预料的时刻,遭遇顿悟。
“在厨房里,他又倒了杯酒,然后站在那儿,望着摆在前院里的卧室家具,床垫套被剥掉了……为什么这里有个‘又’字?”
“女孩还充满着幻想,可是我想让你们注意男孩的行为,他泄露了…”
但汉松在台上逐字逐句拆解卡佛的小说,包括几处不为人知的中译版翻译错误。他铺开一场猜谜游戏,一种沉浸式阅读实验。这种智商在线的刺激感不断给人撞击。卡佛无疑是伟大的,他惜字如金,却深谙“少即是多”的章法。如果卡佛是古代画师,那么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可以用一叶小舟,一个渔翁,此外别无他物的构图,营造出淼淼江水跃然纸上的无垠。当然入戏的读者也功不可没,优秀的读者与作者一起,共同促成了美好作品的流传。
想要嗅出隐藏在文本中的谜面并不容易,不仅要清除个人偏见之毒,更要拆掉人心之间的围栏。但汉松讲了一个故事,五百年前,一个叫马丁路德的德国僧侣做了一件惊人的事。他在1517年10月31日这一天石破天惊地告诉人们,每一个人都可以以平等的姿态进入神圣的典籍中。他把《九十五条论纲》钉在维滕贝格教堂门口。从此,人们不必借助教会,而有了接近神圣的私人路径。从此,阅读变成了一件私密的事情。
既然是私密之事,那么他人是否赞同、与前人是否雷同似乎不那么重要了。但完成这一私密事,仍需每个人以警觉而清醒的智性,赤裸面对。在但汉松那儿,私人阅读中“以读攻读”的快感,是在反复迂回的重读中,读者所可能获得的那种步步为营、拔寨而进的胜利。
当他用清晰、具有穿透力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读出卡佛的文本时,那些词句闪烁,与见解交合,一层深于一层,那些先前面目难辨的意象开始转化,一种更加庞大的精神气质占据了身心。关于阅读,但汉松有更为细腻的阐释:阅读不是探囊取物,没有一个既定的“存在”等着你去拿取。它是一个前途未卜、吉凶难料的事件。也许在这个过程中,你体内某些部分会被永远改变,就像开胸手术,你永远不知道会遭遇什么——当胸腔缝合后,你还是原来的那个你吗?
在他第七次讲述卡佛的《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注视着女孩说的那句“你肯定是走投无路了(原文:You must be desperate or something)”时,他猛然产生一个强烈的念头。这里的desperate一词极有可能不是绝望的意思。紧忙去查英英词典,口中呢喃“desperate,willing to try anything to change a very bad situation(译为:为了改变糟糕境遇而拼命的)”。答案找到了,正如他所料,手中的中译版犯了错误。一个desperate的人,不是走投无路,而是困兽犹斗。
这样的事件多么可遇不可求。这个过程异常艰难、美妙也可怕,并且相当私人化。他说,对他个人而言,这是一次阅读的擢升。
从酗酒卡佛的片段式写作,谈到生活的悲剧性。但汉松说卡佛最重要的还是他所代表的那一种“丧”。“中年男人可以很油腻,但有深度的中年男人,往往会走向‘丧’。卡佛式‘丧’带着点契诃夫的味道。他有一篇小说,讲的就是契诃夫的死亡经历。对于一个20岁开始咳血的人,你让他热爱世界是困难的。卡佛虽然没有像契诃夫一样得肺结核,但他担心自己会酗酒而死,这构成了他人生观的重要部分。”
所以卡佛在小说中的机锋是具有启示性的。“就如同《带小狗的女人》一样,生活的悲剧往往没有一个开头和结尾,而是从中间开始的,也是从中间结束的。”
有意强调细读的意义,因为这里面有太多他的热忱。他说细读就像吸毒,把文字碾碎,吞服,等待它与你的神经中枢发生反应。这是个复杂的作用,未见得那么快。有没有对《追忆似水年华》或《尤里斯西》产生反应也不重要,你一定会找到一个你爱的作家。而重要的是在阅读时全身毛孔一个个打开,意识跳出肉身和最钟爱的几个作家共同激荡的感受,那可真嗨。在知识变现的时代,忙而累,几乎丧失长篇阅读能力的都市人愿意“每天听本书”,打开App,30分钟了解一本30万字的典籍。但汉松提起这个现象,倒也称赞罗振宇有想法,做了件好事。可末尾又说了句关键的话:“千万不要以为我们读完30分钟的名家导读这个事儿就完了,其实它可能才刚刚开始。”
“在《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的结尾,人们不禁担心这个女孩的命运,但是这就是生活,一切远远未曾结束。”但汉松参明白了卡佛的禅机,也乐意在自己的集子中分享他攻城拔寨的快感。他的解读完全不必是最好或唯一的,但冷不丁一个抽丝剥茧,就把你麻木的感官扔进了冰水里。让他引以为傲的不是什么技巧,而是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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