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时英职业生涯新证 | 王贺
2019-04-26 16:04:57 作者:王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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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华大学毕业时的穆时英

他们不得不首先作为“职业人”而存在,不得不为“职业”而奋斗终生。或许夸张一点说,他们复杂而隐微的衷怀,波折而多变的恋爱、婚姻、家庭,以及自命不凡的文采风流,莫不与此息息相关。

去年《上海书评》曾揭载拙文《穆时英的职业生涯、收入及其创作》,但囿于资料,不免疏漏,依稀仿佛之语亦在所难免。其后,笔者陆续检得若干新史料,这些档案、报刊、书札等文献资料,既与拙文有实质关系,且在前此未尝论及,故而仍有再加考证、辨析的必要;当然,更重要的是,适可藉此就穆时英职业生涯问题作出新的补充、说明,因撰此文,题名“新证”,以与前文相别,略示一得之愚。

乡村小学执教考

一般而言,近代社会之所谓“职业生涯”问题,乃是一人自学校(研究所)毕业后所操之职业、所任之工作总和。在李今教授的研究基础之上,笔者曾就穆时英自光华毕业后之职业生涯,作出许多新的考察。殊不知,在穆时英光华大学毕业之前,实际上已有过一段兼课的经历。这段兼课经历虽无其他直接之文献资料参稽,然而,透过穆时英大学时代的散文《我的生活里》,仍可一窥其端倪:

我是过着二重,甚至于三重、四重……无限重的生活的。当作作家的我,当作大学生的我,当作被母亲孩子似的管束着的我,当作舞场里的流浪者的我,当作农村小学教员的我——这许多复杂的人格是连自己也没有办法去分析、去理解的。

以下,该文记述了其多姿多彩的大学生活和业余的社交、娱乐消闲活动,但作者说,“可是这还只一方面”。“有时我也上乡镇里的茶馆上去喝茶,或是去访乡村小学的学生们的家长。”显然,这一面是被“当作农村小学教员的我”的日常生活状态,也向我们揭示出:早在大学时代,穆时英已有在某乡村小学短期任教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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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时英成名作《南北极》改定本初版本

观张耕华先生主编《光华大学编年事辑》,几与光华大学创办之日同时,为救助四周失学儿童,光华即设有平民夜校。一年后复设平民小学校,均以收容法华、何家角等地之失学儿童为主,后因“规模过巨,继续为难”中辍。此后,光华学生蒋孝澧(后赴日留学)于法华乡何家角设立乡村义务小学。1928年出版的《光华年刊(戊辰)》因予特别表彰道:“蒋君孝澧从事义务教育,颇具热忱,初创义务小学于法华乡之何家角,来学者仅十余人,后扩充为三校,生徒之众,达二百七十余人,苦心孤诣,可想见焉。”1929年,始由该校学生会接手,成立了光华附中平民学校,教员及校长、副校长、教务长、文牍、事务长一应均由附中学生担任。迨至1934年,新的校舍建成,学校亦扩大为光华大学第一义务小学。

穆时英考入光华附中,是在1925年秋,但入校后表现相当积极、活跃,1928年已充任初中三年级副级长,兼任光华大学学生会戊辰年刊社事务部干事,对校中事务颇为热心,直至1933年自大学部毕业,一仍其旧。由此一从学经历,略可推知其所参与兼课之乡村小学,初为法华乡及何家角乡村义务小学,后为光华附中平民学校。穆时英与光华诸同学于课业之余,为平民教育、社会教育义务奉献一己之力,其情委实可感。

任职洋行考

自光华大学毕业后,穆时英正式步入职业生涯。据李今纂《穆时英年谱简编》(下简作《简编》)所载,此时穆时英“到一家洋行任职”。其余语焉不详。但这家洋行究为何者,穆时英以何进入、工作至何时等问题,其实亦可考见。1933年9月杭州出版的  《文学新闻》第11期,刊有杜若的《作家琐事杂谈》,其中第二节为《穆时英脱离太阳灯公司》,不仅透露了穆时英当时沉湎于舞场的日常生活,也明确指出在丧父不久穆时英离开太阳灯公司的事实。这里的“太阳灯公司”,应即穆时英所从事的第一份正式工作。

太阳灯公司,其全名为哈脑维亚太阳灯公司(Hanovia Quartz Lamp Co.),系德国洋行,位于静安寺路西摩路口,以在华销售、租赁主要用于医疗健康领域的器械——太阳灯——为业务,且在香港、汉口、天津、哈尔滨、南京、杭州、长沙各地设有分行,出版有《紫外线治疗法》《紫外线》(月刊)等,惟创办时间不详。综合《申报》等处资料,可知该洋行在1931—1933年间处于不断开拓业务、扩大经营范围的上升阶段,至1934年声誉达到顶峰。是年5月,上海慈善家陆伯鸿创办的杨树浦圣心医院新建特等大病房及附设保产院落成,特邀市长吴铁城参加开幕典礼并至各处参观,吴深表赞许,其后,更向该洋行“购得价值一千八百余元之最新式大号太阳灯一具,赠与该院,备为医治贫苦病人之用,且不收取医费,以惠贫病而留纪念”。

三载之前的1931年,该洋行为因应业务拓展之需要,曾于报端数次发布招聘广告,招请男女推销员十余人。要求应征者“须通数处方言及能作英语”,并“具推销能力”(后改作“须经验丰富、交游广阔”)等。条件既如此之高,待遇亦至为优厚:“薪佣从丰,并给车资”。“如有志愿就者,请于三日内开示中西文履历,函投静安寺路一二〇一号哈脑维亚太阳灯公司收,若合格当函约面谈也。”但很有可能,直至穆时英毕业之时,合格的推销员仍未招满,故而英文水平极高、通上海宁波方言、具有一定社会经验的穆时英能假此机会,进入其中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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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脑维亚太阳灯公司广告

遗憾的是,穆时英在该洋行任职未久,即告脱离。具体而言,其正式入职时间虽不详,但不会早于毕业日1933年6月12日(有关考证参见拙文《穆时英教育背景考》),则为确定无疑之事实;而其离职时间,则不会晚于1933年9月10日,也就是前引杜若《作家琐事杂谈》的发表之日。如此看来,穆氏在这家洋行的全部工作时间,最多不超过仨月。至于《简编》称穆时英“由于不务正业,经常迟到旷工,终被洋行开除”之说,尚不知源出何处,一时亦无由证实。另外,《社会日报》1935年8月还有一则“穆时英供职外滩某外国银行”的简讯,但时、地、事无一相合,颇疑其为捕风捉影、道听途说耳。

《晨报》《小晨报》行事考

脱离了洋行的穆时英,在继续从事创作的同时,似乎顺理成章地选择进入一个与文学创作关系最为密切的领域——新闻业——讨生活。1934年10月10日,其与叶灵凤合编《文艺画报》,从此开始,到该刊因故停办,转任  《晨报》《时代日报》编辑,及至去港之前,穆氏虽拥有“作家”头衔,但在事实上,和许多同侪一样,是过着一种报刊编辑的职业生活。因此,其创作也可分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为了满足编辑副刊工作的要求,另一方面才是发挥自己真正的兴趣、施展才华的空间。

穆时英担任《晨报·晨曦》副刊编辑的时间,虽只有短短一年,但在这一年里,同时也还参与了《晨报》的子报《小晨报》的主编,这是包括笔者在内的中外研究者前此所忽略了的一点。《小晨报》创刊于1935年9月12日,为小型报,一般只有四版,每日独立发行,头版为国内外要闻,其余三版则充分发扬小报风格,发表旧体诗文,连载掌故、笔记、新旧小说及连环画之外,尤为热衷于报道当日文坛动态。该报正式发行之前并当日,均曾透过沪上有数之大报告诸读者、广为招徕订户。其宣称自己是“划时代的小型新闻纸”,“异军突起短小精悍”,具有“最新颖最醒目的编排”和“最精美最考究的印刷”,内容则“篇篇精彩句句刺激”,总之,“本报执笔者都为新旧文坛一流作家!集大报的人才、经济、机械合作而成!”言辞相当耸动、惊人。

广告也以徐彬彬《凌霄汉阁谈荟》、林庚白《双梧书屋笔记》、叶灵凤《永久的女性》、徐卓呆《李阿毛测验》等长篇说部、笔记掌故即将在《小晨报》连载的消息,作为卖点;还特别指示读者注意作为“青年读物”的《性的犯罪》(戴秋阳译)和《恋爱信箱》(某夫人主答)等固定栏目、译文,并署名“匿名子”的《我们的文坛》系列写作(作者是否为穆时英,还有待严密考证)。至于报价、订阅及试阅办法等必要信息,当然也未被遗漏。最值得注意的是,在其所公布的该报主编位置,赫然列有“何西亚、姚苏凤、穆时英”三人大名。据此与《小晨报》对照,即可判定,穆时英确为《小晨报》的三大联合主编之一。

袁义勤《上海〈晨报〉琐谈》(《新闻研究资料》199l年第2期)、王尔龄《夏衍与姚苏凤的一段往事》(《苏州杂志》1992年第5期)、张华《姚苏凤与1930年代中国影坛》(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及陈坚、陈奇佳合撰《夏衍传》(中国戏剧出版社2016年版)等论著均记载道,穆时英亦曾担任《晨报·每日电影》副刊的编辑工作,其实不然。姑举二证据:一是读者致《每日电影》副刊编者来信,收信人无一例外,皆为姚苏凤。试想,若非姚作编者,读者何以径直寄信于其人,而非报社其他同事?二是直至该副刊停刊前夕,姚苏凤还以“苏凤”这一本名撰文,向读者交代该刊将要少登长篇电影理论论文、转而多发表“能够适合一般读者的”“报道”这一新的编辑方针(但不久《晨报》《小晨报》相继停刊,同时说明其停刊是一意外事件,编者事先完全未能预料到),再一次无意间泄露了其作为编者的秘密。这一反一正证据,足以有力地说明姚苏凤(而非穆时英)始终是《晨报·每日电影》副刊的编辑。以上诸论著之误记,应属疏于考证所致。

此外,《简编》记《晨报》终刊时间及穆时英脱离、履新时间均须修正。《简编》谓《晨报》终刊时间为1936年1月20日,实为21日,20日仍照常发行。据张光人《上海〈晨报〉四年史》所记,1936年春节(1月24日)后,该报还曾更名《诚报》发行一期,然旋即奉命终刊,今已成“佚报”矣。《简编》径谓《晨报》终刊后穆氏转任《时代日报·二十世纪》副刊编辑一职似亦不妥。一则《晨报》终刊后,《小晨报》直发行至1月31日(此系目见最后一期;《图画晨报》直至2月2日停刊),际此非常之时,穆氏作为《小晨报》三大联合主编之一,岂可中途退出?二则《时代日报·二十世纪》副刊于是年2月16日始设,其焉能提前履新?

世界文学函授学院及其他

拙文尝论及穆时英兼任世界文学函授学院教授、滨海中学教师经历。就中,如此叙述世界文学函授学院有关史实:“世界文学函授学院成立于1934年3月,一说由汤增敭创办,一说由狂流文学会、中华国学研究会等团体主办,是一所主要实施函授教育的私立学校。下设世界文学系、中国文学系、中文专修系,招收初、高、预科各种学制之学员,教师队伍更有八十余人。穆时英即是该校第二批所延聘三十余位教授之一……”两可之语显见。但三、四十年代作家朱雯致同事陈梦熊的一通书札,对我们了解该校的创办情况、解其纷乱,颇具参考价值。此信云:

承询汤增敭事,我只记得一九三〇年前后,他与王铁华曾组织草野社,出版《草野》半月刊(?),十六开小报,何时停刊,已不清楚。为此我曾走访蒯斯曛同志,他知道汤增敭其人,但不认识,只知道他后来依附国民党,成了潘公展、陈德徵手下的一名小喽罗。我查了查三十年代的出版书目,知道他出过一本诗集《姊姊的残骸》,出版者为草野社,也许就是编辑《草野》时自费出版的。李赞华进了现代书局后,曾与黄震遐等鼓吹民族文学,汤增敭可能也有份。他是否复旦出身,蒯老也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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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雯致陈梦熊手札(局部)

信中朱雯、蒯斯曛虽只字未提汤增敭与世界文学函授学院之关系,但却说明其与相继担任上海市教育局局长的陈德徵(1929—1930)、潘公展(1932—1937,后教育局并入社会局,改任社会局局长)交谊甚厚。然而,潘公展的另一身份却是《晨报》及其子报《小晨报》的社长、创办人,穆时英、姚苏凤等则是该报编辑。透过潘公展这一中介,汤增敭的社会网络,也与穆时英等人走向叠合。循着这一事实,不仅可以解释穆时英、姚苏凤等人缘何会同时担任世界文学函授学院教授,还向我们提示:是否该校的顺利创办与汤增敭直接相关?易言之,是汤与市教育局要人的关系,直接促成了这所学校的建立?复按该校招生启事及人事安排等,可知该校创校院长为汤增敭,董事会主席系沈天铎,另有教务长盛马良、事务长沈涧流、秘书长乐建等人共襄盛举,进一步证实前此之假设。

但是,这里的教务长盛马良,也是昔日中华国学研究会的骨干、后起的狂流文学会的发起人之一,事务长沈涧流则是狂流文学会成员。因此,该校由狂流文学会、中华国学研究会发起之说,虽与汤增敭发起说矛盾,但也绝非空穴来风,只是不谙内情者以盛、马二人参与校政而不免想当然耳,夸大了盛、马的作用而已。揆情度理,无论是募集经费,还是申请办学手续以至延聘教师等情事,院长汤增敭之角色殊为重要,几无可取代,次之者,则董事会主席沈天铎也。于此可见,汤增敭、沈天铎二人乃是该校当之无愧的创办者。

一则资料还显示,在穆时英兼任世界文学函授学院教授、滨海中学教师之前,亦曾任新亚学艺传习所讲师暨指导员。时为1933年10月,即其脱离哈脑维亚太阳灯公司之后一月。新亚学艺传习所创办于1933年9月,址设北四川路横浜桥北一三五号(诸多论著所记该校校址多有误),建有电影、戏剧、绘画、木刻、诗歌、小说、实用美术、声乐、舞蹈等专业,发起人有闵刚侯、陈万里、姚苏凤等五人,讲师暨指导员则由袁牧之、穆木天、洪深、沈西苓、陶晶孙、叶灵凤、姚苏凤、穆时英等二十四人担任。但据新亚学艺传习所学员黄新波、教师野夫等人的忆述(黄新波《我与木刻》,《木刻界》第4期;野夫《木刻手册》,文化供应社1949年7月再版),诗歌小说班后并未开设;实际担任教师者与创办之时所公布之师资名单,也有不少出入;且任一忆述亦只字未言及穆氏。因此,穆时英或并未在该校出任讲师暨指导员。更由于该校办学思想激进,旨在培养“进步人才”,是年冬即遭政府查封,此时,距其创办尚不足三月。穆时英即便在该校兼任(若有其他有效之史料可佐证),也不得不起身告辞。两年之后,穆氏跨进新闻业大门,成为一名报界新兵。

尾声

1936年4月,穆时英只身赴港。旅港时期,其先后作为《世界展望》《星岛日报》编辑的笔墨春秋,早已为众所共晓、勿劳详述,但应该强调的是,在此之前,穆氏还有一段任职电影导演、编剧的重要经历,夙未有所发覆,笔者另有专文《作为电影导演的穆时英》,此处不再一一赘述。

尽管对穆时英职业生涯等生平事迹的考证,终究不能代替我们对其文学作品的批评,但回视其全部职业生涯,仍令人不免感触良多。穆氏职业生涯多所曲折、起伏,此固然是个人遭际与特殊的时代、社会不断遇合的结果,但在同时,也非常典型地折射出诸多欲作“职业作家”而不得的近代文人庶乎共通的心曲和大致相似的人生屐痕。

事实上,放眼整个近代文坛,彻底的“自由撰稿人”或“职业作家”毕竟屈指可数,包括穆时英在内的大多数文人,并无此种福气。也正因此,他们不得不首先作为“职业人”而存在,不得不为“职业”而奋斗终生。或许夸张一点说,他们复杂而隐微的衷怀,波折而多变的恋爱、婚姻、家庭,以及自命不凡的文采风流,莫不与此息息相关。此种因科举制度解体而造就的近代文人的苦恼,既在不同程度上渗入他们的各种文字、书作、画作,也形塑着其精神世界的激昂、彷徨、矛盾与冲突,凡此,皆召唤今人从这一角再次揭起历史的大幕。

不过,从职业生涯这一视角切入近代文学、历史、思想文化的重新观察,已然超出了考证的范围,非本文所能论及。为免郢书燕说、“过度诠释”之弊,文毕辄写数语如上,聊供关心此类问题之读者参考。

附记:笔者撰就本文之始,承蒙杨新宇教授惠赠其所编《我们的文坛》(即将出版)、徐自豪先生赐示其所藏近人书札、瀚堂数据库李雪静小姐鼎力襄助,雅意殷殷,铭感无已,书此谨申谢悃。(作者单位:复旦大学当代中国社会史料中心)


作者:王贺
编辑:王秋童
责任编辑:任思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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