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的“què”与“等韵”(中)
2020-05-13 14:56:31 作者:沈亚明

这是全文第二部分,第一部分见文汇app“文汇学人”

摘引言等韵规律以方便读者:简述命题如此:二等字可能腭化,一等字不可能腭化(普遍规律);是一等字(特殊陈述);可能què(结论)


(二)字必定是一等吗?

为字定,是对语料的一种解释。解释会有不同观点,可以也应该讨论。上节显示,等韵规律的结论与实际语料有矛盾。接着需要一步一步往上查,问题可能出在哪个环节?在同一体系内有无简单的解决办法?这节邀请读者,一起来试试。

(二、一)同音”“反切”“有何不同?

异同多层多边,因事实观点不时在脑海中冒泡,且顺此简议三者。

同音:这是一种极简单的注音手段,用直观的方法记录事实。

常用韵书将同音字列在一起(见已附配图),组成小韵。辨听字音一样不一样,一般无须专业训练。哪怕编者有疏漏,还有使用者这一关。尤其是《韵学骊珠》这类曲韵书,所录同音字会受到同时代人检验,也需得到有学养者认可,获荐刊发和重刊。

至于为科举而制的韵书,惯尊古音为,取多重标准,常抄袭旧籍,不一定调查实际发音,有恃奉诏而无恐百姓不服。儒林不乏明哲保身之士,即便日常对话与钦定之音不同,某些场合也得掩疑藏拙。书生赴考求一席官位,阅卷人判对错定名次,应试者有异见下场如何?举丁度进呈《礼部韵略》劄内错韵数例:若犯落韵”“重叠用韵等大忌,必致落第;而犯同押官韵无出处等失误,则会被即扣大分。

应预览提议,插评数点以扩前述。一者,据致力研究《韵学骊珠》音系的石汝杰,该书并不记录某地自然方言。二者,历代正统韵典多以《切韵》为楷模,续录跨时跨域复合体而非某地自然方言。(我受陈寅恪《从史实论切韵》启发亦据通识言此。石汝杰赞同,继以分析多本元明清韵书提出较详论证,并允许摘引,我拟插入续篇。)三者,古时读书人是少数,试帖书面音用于口头交际的实情待详考。而在电影电视史前年代,听戏人当是大多数,不少读书人也在内。曲韵韵书应运而生,综纳自然流通于众人口耳之音。四者,评书参数多项,我无意论优劣。曲韵有其不足,从何人胜任编辑到何时允许出版,都未经正规程序审批,质量无政府担保。而正因曲韵缺靠山,得靠读者投票。《韵学骊珠》读者群有文人艺人普通人……保不准儿还有宫里的人。沈乘麐无甚权势名气,所著不尽完美,但流传甚广。编书者择音,用书者依耳顺之音择书,也是一种自然流通。

为上段尾句加注:自然流通指听戏犹如看电影的年代。耳顺有多种情况,也含耳闻某音先不惯,再查韵书开眼界,若不信即可核实。顺此加评第五点:曲韵的另一特点是经师徒授受,留下一条口耳连续之线,现在还可用来对比书面记音。说个亲历,我听昆剧《桃花扇》唱,因耳生而查《韵学骊珠》,果见北叶楷。该剧作于三百多年前,那时当众这么唱,听众应不至于少闻多怪如我。

反切:这是一种分析性的注音手段,编书者教用书者怎么读。

反切用两个字为一个字注音,理想的是上字与被注字同声母,下字与被注字同韵母同声调。注音者得先将三个字音各自拆成两段,再配成对对齐。拆与对都需分析,皆涉观点。在音节结构知识不普及的年代,普通人参与验证会有困难。

常见韵书大都只为小韵首字标反切,多音字加注又读,有时收于多个小韵。如《韵学骊珠》小韵第八字,在《广韵》分属?(壳)两个小韵,分别为苦沃切苦角切(一作克角切;因《韵学骊珠》编于清代而依《康熙字典》所录《广韵》反切并选书影)可以这么理解,编韵书者先把数据按同音分归小类即小韵,再用反切分析每个小韵的读音。试想,倘若数据归类不准,分析能否保证歪打正着?具体一点,假如把不同音的字归入同一小韵,用同样的反切注不同的音,怎么保证都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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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0-11:《广韵》含二页】


对教人怎么读,内容恰当与否、方法有效与否,观点都可能不同。沈乘麐曰:翻切之法诸书都有,但俱远一字未能矢口而得,且多见与本音不恰

先说本音。被注字和反切字的读音都会与时俱进,但方向速度可异。隋代《切韵》所记已是几百年前旧音,假如书再抄书,便可能不恰清代通读。

补个耍嘴插曲:上节有一短句读者眼熟能详苦各切’”,笔友预览返回稿改。我戏曰:有谁闻古人念?编《康熙字典》者可曾耳闻《切韵》《广韵》编者怎么念?今人写文引苦各切者又可曾耳闻《康熙字典》编者怎么念?读者不过眼熟反切用字罢了。

再说矢口而得。那有关教学效果,体现编者设计意图。读者只有根据书面注音读出字音,才能验证与本音是否相。据我领会,《韵学骊珠》著者有此诚意,自创反切体系显其苦心。吴宗济在序言中如此称道沈乘麐的细心:他所选用的切音上字,其声母要求与所注字的声母相同,其韵母尽量选用与所注字的韵母和介音相同或相近的母音;他所选用的切音下字,其韵母要求与所注字的韵母相同,但尽量选用零声母或喉擦音声母的字。这样连起来就能矢口而得

等:这是一种特定的分析方案。恕我回避解释本身,仅道几句门边谈。

常见韵书一般不注明某字是某,而单用也不能给字注音。初有韵图析音分四行,是有一二三四等。原为实用而设(据俞敏),后成深奥学问,观点之争从未停歇。见字能念的人往往不知字还有等,无从验证合否事实。

为答问,我曾从一个角度比较”“反切”“同音关系:韵图按韵制表,纵列声母,横依声调划框,框内分行排等。原则上一种声韵调组合在表格里占一个位置,不管有多少个字同音,只填一个代表字。韵书按同音归小韵,只为韵目(即代表字)注反切(即声韵调组合)。就此而论,同音仍不失为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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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2:《韵镜》选页,原为私聊加注,仅供参考。】


又接提议,再用形象的方式说说。我即以买鞋为喻:本人买可用脚去试,好像对本音。接近者代买,可向本人讨合脚的鞋去比,犹如比同音。远程或转托可指物参照,或似注反切,若写函可注鞋长同信笺纵向(喻上字同声)宽同信封横向(喻下字同韵同调)。而,只讲几等是无法买鞋的,还得交代何纽何摄、开口合口、内转外转、全清次清……我正在想该怎么比喻,提议者却叫停,说头疼。

一下子想不出合适比喻是我的问题,但围绕确有不少问题令人头疼。就连到底是什么,自一千多年前该词用于汉语音韵起到现在,理解不尽相同。汉语是多义词,一个世纪前西方学者究其概念,译名分成两类DivisionRank也是常用词,用作术语,义项会有叠交。光说术语涵义,韵图列在先,据韵书反切归纳定在后,然有回旋。而等韵一词也涉歧义,或许因外文中文转译纠缠。

若说母语原始义,国内国外均有论述,等韵术语由西域进口,僧侣传授。最有趣的文章是俞敏《后汉三国梵汉对音谱》(原作1979,收于《俞敏语言学论文选》商务印书馆1999和《等韵溯源》(《音韵学研究》第11984,业内业外皆可读。该二文抨击等韵,直冲根基。按学术史常例,应会引发一石激浪般的反响。我多方询问,对俞敏的尖锐质疑,这么些年来有无水平相当的正面回应?我本指望有。便可望澄清等韵的本质问题,亦可透视当前音韵研究的mind setting (思维定式)。奇怪的是问来问去,竟无一人说,引我益发好奇。

直到最近,方得俞先生高足施向东赐阅其大作《悉昙学与等韵学关系再探》(《汉文佛典语言学》台北法鼓文化出版社2011。该文肯定等韵的历史贡献,也为术语问题作了辩护:等韵学由模仿悉昙学而肇端,因此很多术语套用悉昙,造成很多概念的模糊混乱,历来为世所诟病。……这种对概念缺少严格定义,又缺乏内涵外延严密限定的术语,这可以说是整个音韵学甚至全部传统学术的通病,不能单独对等韵学求全责备。

作为旁观,综察近年来刊发论述及非正式言谈,业内有参差。而既邀读者同行,略诉原委以乞谅解,本篇言仅求沾边,但愿续篇敢稍探就里。

顺话题所及,插个总说:在学界对某些概念未达统一确切的定义和术语前,篇内用词偏宽松然有据,兼容思考余地。例如,取一等(字)而非一等韵(字),既循若干先例,也因的结构意义多层牵扯。

(二、二)《韵学骊珠》小韵八各属何

与其抽象说等,不如动手实习,查查《韵学骊珠》小韵,各属哪个等。检索一般认为现存最古的韵图《韵镜》 Y,古籍代号依书名首字)和另一本《切韵指掌图》Q,一本权威性中古韵书《广韵》G,再加一本今人研究《古今字音对照手册》 D,丁声树编录,科学出版社1958;李荣修订,中华书局1981*;代号依第一作者),所得如下。

一等:恪(据YQ,又G内反切查D(二读,图见上;据G内同音字查D,简称GD

二等:(据D,搉(据D,确(据D,壳(两读,据D,埆(据GD,(据GD

三等:却(据YQ,复核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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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3:《韵镜》”“页】


我直接从韵图查得两字,一等,三等。唯恐韵图之等不同于据韵书推测之等,又复核丁声树李荣所辑本本字相对费事,手册里没有那个字,《广韵》里没有同音字(只有异体),需借反切用字搭桥。字二读和”“”“都见于手册,取道高架直通,唯二读和字小有周折。

手册例言当为丁声树所写,内言今音是北京音,古音是《广韵》所代表的中古音。据修订者李荣另文,古音指《切韵》和《广韵》代表的音系。丁李皆提代表,此二字不可忽视。《切韵》不全,《广韵》收字有限。无论本本还是别家,定等大都得串接多种韵书,常需借助同音,有时还得系联反切用字。其间会含系统转换,而转换含解释,解释则含观点。

以上也是对同音”“反切关系的补充,下面思考与字等位相关的问题。

(二、三)有何问题以及解决办法?

《韵学骊珠》小韵八个字,是唯一的一等字。这个能读细音,出了等韵规律的框框,怎么办?鉴于连续五百多年的即成事实,理应先改结论为“‘可能读què。那么,假定普遍规律一等字不可能腭化没有问题,便需重新思量“‘是一等字这条特殊陈述,命题才能成立。

办法一:维持特殊陈述,是一等字的例外。

一等有否例外?有。

丁声树《汉语音韵讲义》(李荣制表,上海教育出版社1981*):从普通话里,一等全是洪音,没有细音,如歌高当得来才等。(例外:pixun。)[按:原为国际音标,改用汉语拼音;下文丁声树李荣1981专指本书而非《古今字音对照手册》。]

《广韵》等书的声韵规律是否严密?否。有否例外?有。

邵荣芬《集韵音系简论》(商务印书馆2011)我们知道,《广韵》由于收音、收字较《切韵》多,它的声韵结构规律较之《切韵》就略欠严密,差不多都有少数例外。到了《集韵》收音、收字更多,因而例外就更多一些。

办法二:否定特殊陈述,是一等字。

如果字不是一等字,那么可能是哪一等呢?因普遍规律的另一半是二等字可能腭化,首选二等。还有辅助理由,如《韵学骊珠》同小韵内二等字居多、其他韵书同音字不少是二等、2019拙文提及通假字”“也是二等(通假可探待另议)……

对同一个或一批字,有否可能划等不同?有。

邵荣芬2011……第二部专书是1936年黄侃的《集韵声类表》。……根据声母确定一个字的等列也欠妥当。这一点王力先生也曾指出过。比如皆韵里的梩,都皆切,梗韵里的朾,都冷切都是二等韵里的字,黄表都根据声母把它们定为一等…… [按:摘文内参考书目免注。]

黄笑山《中古-r-介音消失所引起的连锁变化》(《山高水长:丁邦新先生七秩壽庆论文集》2006)……梗韵打"个小韵可能没有-r-介音,也就是个小韵原可能是二等韵字,方孝岳(1979:121)、蒲(1984:120) 都把它们处成一等韵字。[按:原文-r-标题正写,文内倒写。]

办法三:增补特殊陈述,又不是一等字。

一个字有否可能兼跨两个等?有。

《韵学骊珠》中与同一小韵的字,既是一等又是二等。

一个或一些字有否可能串等?有。

潘悟云《滞二等现象》(《方言》2018.3;本摘依作者见示文本,无《方言》版的副标题考本字的一个特殊视角):有些方言字在演化过程中,因为音变滞后,会读入同一上古韵部中对应的二等韵。……还有一等的滞二等现象。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字。

不同等的一批字有否可能合流?有。

王洪军《从开口一等重韵的现代反映形式看汉语方言的历史关系》(《语言研究》1999.1): 《切韵》开口一等重韵……在许多方言中都跟同摄开口二等韵有韵类合流的交涉[按:反映形式分五大类型:1.闽,2.吴赣徽,3.粤湘客,4.核心晋语(原文用词,指晋中、吕梁),5.其他北方方言。可知合流不是零星现象,另见多文论及相类专题,篇幅有限容略。]

对比办法二和办法三的摘例用语:定为”“处理成指主观判断,字面义含非此即彼;重韵”“合流”“读入说客观呈现,字面义含兼跨可能,深层涵义待思。

(二、四)第二节小议

以上努力的出发点是维护整个命题,但问题并不那么简单。

若取办法一,那么例外的产生条件是什么?què与其他例外如”“”“”“相比如何?是类似,还是例外之例外?

若取办法二,字到底几等?虽然同小韵大部分归二等,但韵目字是三等。丁声树李荣1981言:三等内容丰富,情况比较复杂……只能简单介绍一下。我且依例,不谈三等。然凡未细察,便不能凭想当然排除可能性——不敢说不可能

若取办法三,类似问题仍存在,还会有其他,或许更复杂。

我也曾想到别种可能,但预测得越界考证,远非一篇短文可容。

有位学者预览至此,对我的东修西补极为不屑,批评甚厉。嘱阅多份古希腊古音重构论著,圈出重点并强调:Evidence! Evidence!(证据!证据!)又承多位语言学家分别点拨,为一等乃定论,大可不必怀疑。另有若干预览者得悉这些见解后,却反对删除逻辑游戏

一方面,我觉得应尊重等韵规律,暂留上述办法及一眼可见问题,举例供参考。另一方面,我基本舍弃了本节余部的延申议论。其实,我原非纠结是几等,而是借此援引内行研究,提醒原则上字等均可复核,而小韵涉等分合当可探究。下举二例,只列所见,预告不细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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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4-15:《中原音韵》含”“之页和含”“之页】


例一,宋代《广韵》”“”“各为韵目,是三个小韵。据等韵,一等,二等,三等。元代《中原音韵》有小韵小韵,丢了小韵,字被小韵收容。例一还没完,二等是个能分身的主儿,既跟一等相依为韵(该小韵仅二字),又串门小韵做客,跟三等搅一块儿去了。 

例二,字被等韵被划为一等,在韵图独占一格,在《广韵》是韵目,小韵共三字,另两个是其异体”“?。正异三体都未入选《中原音韵》的本,而在王文璧增注本里,与二等三等受到同等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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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6:《广韵》小韵】


承沈瑞清赐阅他为《汉语历史音韵学手册》所写《等韵(稿)》,结尾提到:……一些学者(潘文国1997、罗杰瑞Norman2006a则认为韵图的不过是声母与韵母的共现关系一种表现,相同并不定具有语音上的一致性……据这种观点,韵图的性质决定了它的音系是无法完全复原出来的。当然,存在另一种观点,以至聚讼纷纭。这是针对构拟中古音系,那么中古之后如何?

闻评曰:等,在明清韵图中基本是个累赘。问题是这个字,五百多年前已跨出一等,现却又按千年前官韵律典,重被拘禁于一等。

为本小议作结并启下节,浓缩摘述获评要义:汉语音韵研究到底是根据可观察验证的当代实际语音的腭化状况,来推测辨识语音发展轨迹?还是按照有待证明的假设规律,来判决限制现今字音能否腭化?

 


未完待续。本文第一、第三部分见文汇app“文汇学人”


作者:沈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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