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样年华》:张曼玉奉献出最美的模样,他却选择了错过
宗城 2017-11-01 16:20

那些消失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他一直在怀念着过去的一切。如果他能冲破那块积着灰尘的玻璃, 他会走回早已消失的岁月。(王家卫 《花样年华》)

美国电影网站TSPDT曾组织过一次“21世纪最受好评电影”的排名榜单,试图从全球各地电影专家的佳片榜单中整理出2000年至2013年最受好评的250部电影,在其中,王家卫的《花样年华》高居榜首。

多年以来,当观众回忆起华语的经典电影,《花样年华》都是常客,这部王家卫自称“导演生涯中最难拍的一部片子”,却也是他的集大成之作。从《阿飞正传》到《花样年华》,是王家卫拍片生涯的一个阶段,这个阶段伴随着周慕云、苏丽珍,最后也以他们“难堪的相对与分别”结束。

这部电影改编自刘以的小说《对倒》,王家卫原计划效仿希区柯克,拍出一部悬疑短片,据说周慕云与苏丽珍最初的故事事关“报复”与“诡计”,但这也只是坊间传言。《花样年华》光是拍摄就花了14个月,在拍摄过程中,没有成型剧本的王家卫一次又一次推翻了自己的想法,比如:他本想把《花样年华》的时间线持续到1972年结束,但14个月以后,他由于精力问题放弃了这个念头。最后我们看到的《花样年华》,始于1962年的香港,终于1966年的柬埔寨。它也不是一部希区柯克式的悬疑片,而是一部古典怅然的王氏电影。

《花样年华》是一个信息量巨大的故事,若是在当下,它的素材足以拍成一部八十集电视连续剧,光是周慕云和苏丽珍两个镜头代表的两次吃饭,当中被剪辑隐藏的“时间”,就足够电视剧花费多个集数咂摸一番。

但克制是王家卫和张叔平最好的美德。在王家卫的授意下,后者将《花样年华》剪成一部极简的电影。不多废一句话,不多要一个镜头,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留白艺术发挥地淋漓尽致。

有一个细节体现出《花样年华》的简洁与含蓄。当周慕云收到一封太太从日本寄来的信,他和苏丽珍意识到周太太和陈先生(苏的丈夫)已经东渡日本。苏丽珍问:“你猜他们现在在干什么?”第三次角色扮演开始,他们要演出“他们现在”正在干的事。据说,这一段原本安排了一段床戏,但最终被张叔平剪掉,只用一个镜头交代周与苏“扮演的难堪”。他们没有“演”成,他们内心的道德感拴住了彼此,这时候,苏丽珍心中坚持——“我们不会跟他们一样的。”

尽管这种坚持摇摇欲坠。一如王家卫写的台词:

那是一种难堪的相对,

她一直羞低着头,

给他一个接近的机会,

他没有勇气接近,

她掉转身,走了。

《花样年华》对情节做了简化处理,它不是线性叙述的故事,而是对一个个碎片的牵连。张叔平用他老练的剪辑功力确保了这种牵连的流畅。当观众以为几秒内的对话是同一时间发生的事,张叔平其实已经通过剪辑切换到了另一天,另一场对话。

比如:苏丽珍去周慕云家借报纸,他们聊起武侠小说,周慕云说:“我有很多武侠小说,要看给你拿。”苏丽珍拒绝了。可下一个镜头,苏丽珍却穿着另一件旗袍手捧武侠小说来还书。两个镜头间,机位不变,交代的却非一日之事,它暗示了苏丽珍“从不借到借”的心态转变。而这个借书的梗,兴许是从钱钟书先生那里借的灵感,钱先生打趣道:“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往往始于借书,一借一还多出好多旁他的事情来。”

曾有人统计过,苏丽珍在《花样年华》中更换了27次旗袍。一部电影,更换次数如此频繁,绝非只是王家卫“恋袍癖”作祟,旗袍是电影中重要的道具,是对白之外的另一重语言。

旗袍作为中国的传统服装,高贵、典雅气质的装点之物,它不但浓郁了《花样年华》的古典之气,也呈现出人物的情绪变化、映射了故事的情节发展。

于人物情绪,当苏丽珍搬家时、看丈夫打麻将时、试电饭锅时、嘱咐丈夫带上皮包时,以及去公司上班时,她穿着的旗袍颜色都以黑白、白蓝和淡黄色配白色为主,素净平和,却也消解了冲动,体现出一种禁锢的情绪。而当苏丽珍去宾馆里会见周慕云,此时他们已知晓各自伴侣出轨的事实,她的旗袍颜色变成了红色,红色恰恰暗含了冲动与激情,隐喻了二人心中的暧昧。

于情节发展,可以举电影的最后一场告别戏为例。在《花样年华》里,苏丽珍的旗袍色彩大多协调于背景色,她的色彩总能融入到环境中。但在她与周慕云最后告别时,她的旗袍色却是蓝色搭配绿色,此时的环境色则是很暗的色调,二者相交,格格不入。这是服装设计师的失误吗?但如果翻阅资料,我们会知道:这次色彩的“突兀”,标志着苏丽珍正准备和禁锢她的环境决裂。她不再忍耐,不愿再和过往保持一种压抑的“和解”。

《花样年华》的道具不只有旗袍。苏丽珍公司的钟表、住所内的同款领带、同款皮包、昏暗的路灯、被栅栏线条切割的墙壁、湿漉漉的香烟、红粉色拖鞋等都作为道具出现在电影中。同款领带和皮包让苏丽珍和周慕云发现彼此伴侣的出轨;对钟表的缓慢特写加深了空间的空旷感与人物的虚无感;在空气中燃烧殆尽的香烟、路边昏暗的灯光等,都是文艺片中衬托孤独情绪的典型道具;而“挂钟”更是王家卫轻车熟路的道具了,无论是《阿飞正传》、《爱神之手》还是这部《花样年华》,都有呈现挂钟的空镜头,指针转动的声音会格外明显。就如同《东邪西毒》的另一片名,它是作为“时间的灰烬”而出现的,是一种时间流逝而“物是人非事事休”的失落感。

王家卫曾说:“我所有的作品都围绕着一个主题: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更具体一点,就是感情的错位、拒绝与被拒绝。”《花样年华》就是一部关于偶遇与错过的电影。

苏丽珍和周慕云的相遇是一场巧合,如果不是因为租房相近,他们不会擦肩而过。他们的“演戏”与“互生情愫”也需要巧合,如果他们各自的伴侣没有出轨,他们不会如此。在王家卫看来,人与人的关系很看重相遇的时机,一样的人,一样的话语,时机不同,效果天差地别。如同苏丽珍和周慕云,当他们已各自最沮丧、最难堪的状态相遇,当他们彼此孤独,他们在脆弱中相互理解、彼此温暖,以至于无法刹住,尘封的心再一次投入感情的激流。

王家卫说:“我小时候看的粤语片和台湾带来的电影,它们的题材都是跟现实脱节的,把以前的事情放在“现在”。那时候进香港的还有日本戏、法国电影,各种文化交织在一起,在这种都市资讯环境下,我会注意“人在城市”的种种问题。”都市人害怕被拒绝,害怕错过,却时时刻刻逃不开拒绝与错过。《阿飞正传》,旭仔被“消失的生母”拒绝、苏丽珍、舞女被旭仔拒绝、歪仔被舞女拒绝;《重庆森林》,何志武错过了女杀手,其实他们只相处了一个夜晚;《花样年华》,周慕云辑再次与苏丽珍错过。

周慕云和苏丽珍会错过的,因为他们内心强烈的道德观念。即便周慕云通过借书、邀请吃饭、“船票”来暗示他对苏丽珍的喜欢,而苏丽珍也一度控制不住,由于深陷情感漩涡而嚎啕大哭,但他们始终过不去自己内心最后一道坎,他们不愿意像彼此出轨的伴侣一样,还有丈夫/妻子就背叛婚姻,如同上文提到的,即使是在黑暗狭长的巷子里,她们最终放弃了“表演”伴侣在日本“正在干的事”,他们做不到,那是他们跨不过的线。

于是,就像同名歌曲《花样的年华》唱道:“期待一阵春风/你就刚刚好经过/突然眼神交错/……/都怪这花样年华太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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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文汇
责任编辑:李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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