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盐城笔会 | 生生流转
2021-07-06 06:03:10 作者:汗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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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四军纪念馆

芒种时节,风动夏日长。在盐城重逢北宋文人范仲淹,是意外的事。

天禧五年,即公元一〇二一,三十三岁的范仲淹在盐城西溪镇履任盐政官员,历四载,为国家积攒财力和安全感——盐与铁,受到历代朝廷的严密控制。从黄海到东海,蜿蜒数百公里的海岸线上,产出海盐的盐城、新场、海宁、盐官镇,盐场密布,成为帝国最关注、最敏感的区域。盐民苦,盐商乐,盐政官员的轿子翩跹闪烁。潮起潮落,盐城以每年一百五十米的速度深入大海,充满无限的可能性和活力,像少年,在母亲黄河、父亲长江两个巨阔胸怀间,不断壮大骨骼和襟抱。鉴于滩涂成陆后更宜于种稻、栽棉、植树,海盐业渐次衰落。盐城,这一西汉设置的“盐渎县”、东晋改为现名的广大地域,农业、手工业渐次兴盛。沧海成桑田,移民者众,流行十余种方言、多种地方戏。黄梅戏《天仙配》中的董永故里即位于东台,七仙女的故里在云霞间、人心里。

范仲淹之前,一〇一〇年,晏殊亦曾在西溪管理盐务,历三载。创建西溪书院,传道解惑,且留下“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之名句。晏殊之前,吕夷简亦曾在此任职。支撑北宋的三任宰相、三个诗人,都曾在大海边缘,经受灶火与日光的两相煎熬与淬炼,像盐,终于成为一个国度最有力的部分——身藏台风与波涛。

我曾在中原南部的邓州工作五年,与范仲淹初相见——因庆历新政失败,一〇四六年,范仲淹贬谪于那一座小城。凭着滕子京寄来的一卷图画,作《岳阳楼记》,为后世贡献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一警句。眼下,六月,锋芒毕露的事物们正在大地上成熟或播种。来盐城,沿范仲淹当年所筑海堤作为基础的G204公路,我在汽车内束紧安全带,作出一种稳妥而又进取的姿态。窗外,是活力四射的田野、村镇、工厂。我体会到“天下忧乐观”,并非范仲淹心血来潮或灵机一动,实乃其漫漫长路上的持志以求。而起点,正在于盐城、在于盐——如何成为盐,就是如何成为志士仁人。

范仲淹没见过汽车,但拒绝优哉游哉的轿子。他骑马,在盐城境内长约一百八十公里的滩涂上凌风浴雪,敦促筑堤,抵御海啸。这一道海堤即被百姓称作“范公堤”,像杭州的“白堤”“苏堤”一样,都是诗人士子之杰作。至今奔流不息的串场河,则是当初掘土成堤的副产品,长度大致上也是一百八十公里,与海堤平行,亦即与海岸线平行。它沿途串起一个个盐场,像串场词,在南方乃至整个国度上演的种种欢悲之间,提纲挈领,启后承前。它与扬州旁边的京杭大运河相呼应,但简短、节制、低调。它知道皇帝下江南的画舫龙船,只会从那条著名河流里穿越,泊扬州,对灯火迷离处的瘦马和干丝,兴味盎然。它水面惟有盐船往来,船身上的吃水线,像盐民们吃力屈伏的脊背。在盐城,对成语“福如东海”有一种古老阐释:如皋、东台、海门一带穷人,求得幸福的途径之一,就是剃发为僧、脱离苦海。南方寺庙内的历代诵经声,均以沿海盐场地域方言为主流——木鱼在咸涩的海浪里游动?

元末,一三五三年,白驹镇上的张士诚率领盐民起义,攻下泰州、兴化、高邮等等江北重镇,后将势力范围延展至徐州、绍兴,与元朝决裂,自称“吴王”。后被朱元璋剿灭于苏州。这一起义过程的参与者就有施耐庵。正因为跟随张士诚穿州越府攻城拔寨,正因为盐城周围水泊浩荡,才有了《水浒传》的生成。

我在白驹镇没看见白马。白色轿车、白色集装箱卡车屡屡擦肩而过。舞刀弄拳的古人不知道,抗日英雄儿女中的幸存者知道,盐城,目前是闻名世界的杂技之乡——刀尖与拳头,引发欢呼、掌声和门票,远离鲜血、蹂躏和呻吟。此地也是玩具之乡,用微缩的世界、仿真的时代,供天南地北的孩子及早把握和幻想。我看了一场杂技,买了一个玩具,惊叹复赞叹,进入施耐庵祠堂改建成的施耐庵纪念馆。盛开两种花朵的一棵奇异古树下,有一眼小井,像单筒望远镜,我能望见从前生长于这一庭院的少年吗?井水清澈,井壁上有几棵青草,像眼睫毛抖动着、阻碍着泪水涌出。院内墙壁,嵌有施耐庵词句:“西窗一夜雨濛濛,把征人归心打动……”

能够把一代代的征人归心打动,除了西窗一夜雨,更有士子千古情。

我奔着施耐庵之大名自上海来访盐城,无意中与范仲淹重逢,与范公堤相遇,有意外之喜。范公堤这一行长诗,更有力量打动我心。与此相呼应,另一行长诗,也带来意外之喜——宋公堤,平行于范公堤和大海,写于或者说构建于抗日烽火里。当盐城在北宋以后继续成陆,范公堤已无力抵御自远处一涌而来的海啸。一九三九年,仅阜宁就有一万百姓丧生于风浪中。国民政府官员私吞救灾资金,仅作望洋兴叹状。一九四〇年底,阜宁抗日民主政府成立。不久,县长宋乃德在驻扎于东坎的新四军第三师师长黄克诚支持下,动工筑堤。十二万斤军粮相继运往工地,数百军人与八千百姓一同劳作、守望。在日伪军频频袭扰的枪声里,在风雨中,历七十余天,筑成长约九十公里的海堤。当地士绅百姓感念抗日民主政府和新四军,自发捐款,在海堤上树立一块“记功碑”,像在一行以天下忧乐为主旨的长诗里,树立一个惊叹号!

访问新四军当年战场遗迹,更是我此次盐城行主要目的。少年时代,新四军事迹如雷贯耳:南方八省红军游击队改编为国民革命军陆军新编第四军,皖南事变,重新建军于盐城泰山庙,在《黄桥烧饼歌》里浴血决战……自中原移居上海,我也屡屡从这座城市的革命史、现代史里,读到与盐城紧密相关的情节:青年学生奔赴苏北投身革命,士绅与市民向盐城运输弹药与药品,在上海避难的犹太医生罗生特成为“新四军中的白求恩”,五十年代起上海移民和知识青年在大丰垦荒、种稻、养牛、栽种防风林……这一切耳熟能详,但“纸上得来终觉浅”——来到盐城,旧事前情屡屡以新意动我肺腑。

盐城中学一角,有一座红砖两层小楼,是中国人民抗日军政大学第五分校旧址。讲台上方贴着校训“团结紧张严肃活泼”。黑板一侧贴着“作息时间表”——从早晨五时二刻“起床”,到晚上二十二时一刻“熄灯”。另一侧贴着“课程表”:“社会发展简史”“中国革命运动简史”“世界史”“经济学概论”“炮兵战术”“抗日步兵战术”“哲学概论”“国文”“算术”“军队政治工作”“妇女解放运动”“敌火下运动”“艺术鉴赏”“音乐”“农业劳动”……展柜中珍藏的当年教材,来自上海各出版社或自编油印。从作息时间、课程和教材,可看出一支军队的理想主义色彩、英雄主义精神和世界眼光。授课者阵容异常盛大:刘少奇、陈毅、黄克诚、洪学智、冯定、薛暮桥、张云逸、贺绿汀等等。自一九四〇年至一九四五年,这座小楼先后为新四军培养了五千余名指战员。数十名学员未及毕业就牺牲于海边战场。

坐在教室板凳上,我像一个迟到但血液依然热烈的“大龄青年”,周围隐约坐满早年同学——从前的雇工、佃农、童养媳、工人、富家公子、豪门小姐,胸前和左臂,佩戴新四军臂章“N4A”。这一非常先锋的标志,与他们作为时代先锋者的身份,很契合,毫不落伍于目前现代、后现代设计理念。墙上悬挂的旧照片里,他们眼神干净、坚毅,都那么英俊、美。校园里,盐城中学学生走在笔直的水杉树下,风吹树叶哗哗啦啦像童声合唱。有一座与民族同命运、共悲欢的红砖小楼,耸立于青春期,这些学生对长江上游、历史上游的岳阳楼和范仲淹,会有更深刻的理解和认同吧?

八十年代风靡一时的电视专题片《话说长江》,从雪山三江源,至夔门、岳阳楼,到入海口处的镇江、上海,次第呈现我山河之壮美、人民之坚韧,探析一个饱经磨难的国度生生不息的内在机制。这部专题片,由中央电视台和日本佐田企划社在一九八〇年联合投资制作,佐田雅人、佐田雅志父子,用装满一飞机运到中国的先进摄影设备,历时两年完成拍摄。自然有两个版本。画面大致相同,结构、剪辑、解说词、主题音乐则迥然各异。中国版《话说长江》,在一九八三年八月开播,主旋律动人心弦,后征集歌词名之为《长江之歌》,诵唱不衰。日本版《长江》,因耗尽佐田家族资产并负债三十四亿日元,播出稍晚,也一新耳目——二十多岁的佐田雅志作为解说者出镜,长发迎风披拂,沿长江行走、凝目、沉思。一只在路上收养的流浪狗紧跟身后,名为“没关系”,这是他唯一会说的汉语。在父亲作为日本军人践踏过的这片土地上,佐田雅志的叙述里,有赎罪的歉意、历史创痛未愈合的感伤,更有长江为中国、世界带来的精神启迪——生生流转,万象在旁。

插叙以上一段文字,是因为长江明确支持北岸的盐城生长,也因为我在盐城遇到一辆新四军女兵缴获的日军自行车:前端把手下铸有“满”字,车座下刻着“120424”编号。一九八八年,佐田雅人来到盐城,在新四军纪念馆认出一件陈列品,正是他十九岁时作为侦察兵骑过的自行车。面对青年时代的自我,佐田雅人涨红着脸,用精致的手帕擦拭眼睛。一九四三年初夏的一天,日军第十二旅团情报士官佐田雅人闯入一村庄捕鸡捉鸭。一阵“杀”“杀”声传来,子弹“嗖”“嗖”掠过,他慌忙钻进芦苇荡逃生。扔在范公堤上的一辆自行车,成为新四军战利品,相继穿行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战场上。历史充满了前呼后应、跌宕起伏的表现力,令我对文学想象力充满疑虑,也充满信心——历史是文学的母亲、助产士、引路人。

盐城三日。去弶港巴斗小镇吃当地八大碗:肉皮杂烩,红烧糯米肉圆,牛肉炖青菜,红烧肉,巴斗海鲜饼,蚬子烧茶干,滩养羊肉汤,虾米羹。以肠胃体贴一方地域,是一种有效有力的途径。何况,餐馆外,是新中国海军的起锚地——新四军海防团当年诞生、战斗于此。在森林中栖息一夜,我像鸟在鸟巢里感受和平与清新。很早就醒来,散步,看一个个小木屋像啤酒桶,装满醉意浩荡的人。也像一个个在梦境中飞行刚刚返回现实的太空舱,舱中人,正在克服失重感,整理表情,准备开门。去条子泥湿地保护区,我想看看那些珍禽鸥鸟:黑嘴鸥,黑脸琵鹭,东方白鹳,勺嘴鹬,丹顶鹤,灰鹤,天鹅……俯身在巨大望远镜前,也看不清、看不见。一群麋鹿在芦苇荡边徘徊。走进茶室,从荧幕上播放的专题片里辨认鸟群的飞动和欢悦,我有些惆怅。滩涂上,泊着一艘渔船,十个渔民在用方言为游客表演拉网小调,我加重几分惆怅。好在鸟儿飞逝还会飞回,好在海潮退去还会涌来,好在滩涂上有一群赶海拾贝的孩子像新陆地在成长……

“微斯人,吾谁与归?”范仲淹在《岳阳楼记》结尾处,如此感叹。有范仲淹和一代代志士仁人,有这些滩涂上的孩子,我就来路无穷、归途长远,不必惆怅,然须保持忧患。

在盐城,我一直用耳机听佐田雅志为《长江》所作主题曲,歌词也像是在致意海边的人们——


如果鸟生于天空、鱼生于大海,

在时光的长河里就一定有我的诞生。

我深信要为这一奇迹而活,

不论喜悦与悲伤,爱恨与死。

即便遭遇挫折也要做善良、坚强的人,

鼓起勇气和力量,坚定走下去……


  作者:汗漫

  编辑:邵大卫

责任编辑:杨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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