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玩解构也不复制经典的《玩偶之家》好看吗? |
2019年末,上话新排的一版《玩偶之家》正在上演。
在人人都知道的《雷雨》《茶馆》《哈姆雷特》之外,《玩偶之家》对于中国观众来说可谓是最熟悉的经典剧作之一。就算不曾读过剧本,也从课本中知道鲁迅曾经谈论过的那个“出走的娜拉”。
《玩偶之家》剧照 摄影:尹雪峰(下同)
在今天的舞台排一部经典剧作,事实上可以算得上是“冒险”。
古板地复制还原一定会与当代脱节,而过于颠覆性地解构却又容易丢掉原作的精神内核。无论走向哪种极端,都会让生活在现代的观众对经典产生误解,同时也丢弃了经典本身的意义。
剧作就在那里,最先迎接这个冒险的一定是导演。
从上戏舞美本科,到英国皇家戏剧学院的导演硕士和圣马丁艺术与设计学院的演出设计与实验硕士,加上在英国国家剧院(NT)、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院(RSC)等等剧院的工作经历,导演王欢的履历非常豪华。王欢回国后的这几年也有大量的作品,而巧的是,他的三部小剧场话剧,我都看过。
14年的《情书》,如雪片纷飞的信件至今还深深地刻在我的脑中;16年同样是在上话演出的《欲望号街车》我也曾经评价为“最值得看的经典作品”;2019年当我走出《玩偶之家》的剧场我只能感慨——王欢又一次做到了。
他延续了自己的创作风格,依旧将舞台空间和装置作为重要的叙事手段;龚晓和沈磊给出了我见过他们作品中最高水平的表演;剧本没有经过结构性的修改,但语言与我们常见的译本都不相同,既不翻译腔十足,也不像诸多试图“当代化”的作品那样过分向口语化低头——这是王欢自己从英文翻译而来的译本。
和王欢聊起经典剧作的时候他提到了一个词——Revive。这个很多时候被翻译成“复排”的词,实际上真正的意味是“重新演绎”。不是照抄,也不是解构,而是试图在“如实”的基础上,将经典在当下复活。
这一版的《玩偶之家》,便是这样的一部作品。
文本内核仍然是经典的。
原本的人物设定和叙事线都被保留下来——外表正直磊落、内心自私懦弱的海尔茂;看似单纯孩子气,其实自尊又果断的娜拉;夫妻二人温和忠厚的老朋友阮克医生;被生活所迫出卖过灵魂,想要重新寻找人生寄托的林丹太太和柯洛……
几个性格鲜明的角色,在短短三天之内亲历或目睹了一场家庭风暴。
看似衣食无忧、生活美满的女人,因为一次借贷事件的败露,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像玩偶一样被操控支配,从父亲再到丈夫,在不同的亲密关系中,表面的宠溺背后并不是真正的爱和尊重,自己连生而为人最起码的权利都没有得到过。
“你是个妻子,你是个母亲,这是你首先要考虑的。“
“首先我是一个人,和你一样的一个人。”
在刻板印象里,《玩偶之家》总被人贴上“女权主义”的标签,其实这部作品想要表达的思考远远不止于此。在王欢看来,娜拉的出走是一次对婚姻乃至更多亲密关系的反思。
“我对主题的解读,会走向婚姻中的成长和人对自我驾驭的审视。在一段好的关系里,一定是人对自我的驾驭强过于对他人的驾驭,我觉得这个很重要。”
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这部戏里讨论的问题依旧存在,甚至更加普遍,这也正是它为什么能够被定义为“经典”。
而包裹着经典内核的外壳又充满了现代元素。
在之前的大多数版本里,舞台都会被布置成一个实实在在的“家”,客厅卧室书房门廊一应俱全,有详实的场景感,也给演员的上下场提供了支点。
但是这次王欢兼任舞美设计,用抽象的概念,把表演空间变成了“走不出的容器”。
大面积的白色打造出一个简洁的空间,红绿相间的气球装饰和礼物盒暗示圣诞的节日气氛。陈设不多,桌椅、壁炉、书柜、信箱,还有伸进房间里的几棵树。斑驳的树影其实是灯光打在了一节节堆叠的PVC管上,自然景观闯进日常小屋,模糊了空间的界限。
它不再是一个具体的家,只是给故事提供了发生的地点。这个特别的“容器”并没有下场的出口,所有角色自始至终都在台上,每一条线都在这里产生交集。
当海尔茂夫妻在楼上参加假面舞会,林丹太太正躲在楼下和旧情人柯洛互诉衷肠。舞台被分割成前后两部分,前面是冷清的椅子和安静的悄悄话,后面是暧昧的灯光喧闹的舞曲,戴着动物头套饮酒作乐的狂欢。两边不但互不干扰,还巧妙地把两对伴侣截然不同的生存状态形象的刻画出来。
没有传统意义上的转场,剧情的起承转合都要依靠灯光和音乐的配合。
这部戏的配乐是和王欢合作过的青年作曲杨扬,所有的旋律都具有很强的叙事性,紧密贴合情节发展推动观众情绪。
当柯洛用假冒签名的事件威胁娜拉,背景音乐的节奏变得极为紧张,闪烁的冷色灯光照射在弥散的干冰上,在视觉听觉的双重烘托之下,对表演的专注欣赏不仅没有被打断,反而更加投入地循着一条条清晰的脉络往下看。
这种一气呵成的状态持续到尾声,最终只有娜拉决绝地走向了天花板上的那扇门。你没有看错,离开这个家的唯一出口,在天花板上。
这是最让我震撼的一处构想。在这个充满自私、欺骗、控制的空间里,每当危机出现,地板就会抬高一些,直到最后娜拉大梦初醒,这个家终于天翻地覆。
地板被悬吊起来,通向原本遥不可及的家门,观众开始以上帝视角俯瞰故事的发展。在娜拉决心离开的最后一刻,逃离的出口终于打开,刺眼的灯光照射进来,仿佛天光乍泄,手提箱里的苹果滚落一地,让人心中大呼痛快过瘾。
看到这里我开始落泪,第一次不是出于悲喜,而是敬佩和遗憾。
在140年后的今天,我们身边依旧潜藏着不计其数的“玩偶之家”。被掩藏的行径可能比那个年代更加恶劣,也更加隐蔽,难以察觉。而愿意出走的“娜拉”们,也难以拥有决绝出走的勇气和条件,甚至说,想得到足够的精神支持都是件奢侈的事。
在故事的结局,我们应该看到的不仅是一个女性的觉醒。在当下的社会环境中,如何才能创造一段健康的亲密关系?如何更好地驾驭自我、改变自我,欣赏对方、尊重对方,成长为一个真正完整的人?娜拉期待的“奇迹”究竟是否有可能发生?
这些都是经典给我们留下的问号。因此,我们仍然需要走进剧场,去看看关于《玩偶之家》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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