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真风流的人,必有深情
作者:中国美术
2020-01-07 15:5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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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风流的人,必有深情。

《世说新语·言语》说:

卫洗马初欲渡江,形神惨悴,语左右云:“见此芒芒,不觉得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

又说: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

桓温说:“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八个字表示出人对于人生无常的情感。后来庚信《枯树赋》云:“桓大司马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逢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虽二十四个字。但是主要的还是只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八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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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温看见他所栽的树,有对于人生无常的情感,卫玠看见长江,“见此芒芒,不觉百端交集”,他大概也是有对于无常的情感。不过他所感到的无常,不是人生的无常,而是一切事物的无常。后来陈子昂《登幽州台》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都是所谓“一往情深”。“一往情深”也是《世说新语》中的话。《世说新语》谓:“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桓子野唤奈何,因为有一种情感,叫他受不了。这就是王广钦所以痛哭的原因。他将终为情死,就是他也是受不了。这是对于人生有情的情感。

真正风流的人有深情。但因其亦有玄心,能超越自我,所以他虽有情而无我,所以其情都是对于宇宙人生的情感。不是为他自己叹老嗟卑。桓温说:“木犹如此,人何以堪?”他是说:“人何以堪”,不是说:“我何以堪?”假使他说“木犹如此,我何以堪”,他的话的意义风味就大减,而他也就不够风流。王广钦说,王伯舆终当为情死?他说到他自己。但是他此话与桓温卫玠的话,层次不同。桓温卫玠是说他们自己对于宇宙人生的情感。王广钦是说他自己对于情感的情感。他所有的情感,也许是对于宇宙人生的情感。所以他说到对于情感的情感时,虽说到他自己,而其话的意义风味,并不减少。

真正风流的人,有情而无我,他的情与万物的情有一种共鸣。他对于万物,都有一种深厚的同情。《世说新语·言语》说:

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木,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

《世说新语·言语》又说:

支公好鹤,有人遗其双鹤。少时翅长欲飞,支意惜之,乃锻其翮。鹤轩翥不复能飞,乃反顾翅,垂头视之,如有懊丧意。林曰既有凌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养令翮成,置使飞去。

《世说新语·言语》又说:

王子敬(献之)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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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都是以他自己的情感,推到万物,而又于万物中,见到他自己的怀抱。支道林自己是有凌霄之姿,不肯为人作耳目近玩。他以此情感推之鹤,而又于鹤见到他自己的怀抱。这些意思是艺术的精义,若简文帝只见“翳然林木”,不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王子敬只见“山川映发”,不觉“秋冬之际尤难为怀”。他们所见的只是客观的世界。照《世说新语》所说,他们见到客观的世界,而又有甚深的感触。在此感触中,主观客观,融成一片。表示这种感触,是艺术的极峰。诗中的名句,如“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春草无人随意绿”,“空梁落燕泥”,皆不说情感而其中自有情感。

主要的情感是哀乐。在以上所举的例中,所说大都是哀的情感。但是有玄心的人,若再有进一步的超越,他也就没有哀了。一个人若拘于“我”的观点,他个人的祝福成败,能使他有哀乐。超越自我的人,站在一较高的观点,以看“我”,则个人的祝福成败,不能使他有哀乐。但人生的及事物的无常,使他有更深切的哀。他若从一更高的观点从天或道的观点,以看人生事物,则对于人生事物的无常,也就没有哀了。没有哀乐,谓之忘情。《世说新语·伤逝》说:

王戎丧儿万子,山简往省之。王悲不自胜。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锺,正在我辈。”简服其言,更为之痛。

能忘情与不能忘情,是晋人所常说的一个分别。《世说新语·言语》云:

张玄之顾敷是顾和中外孙,皆少而聪慧,和并知之,而常谓顾胜,亲重偏至,张颇不恹。于时张年九岁,顾年七岁。和与俱至寺中。见佛般涅磐像,弟子有泣者,有不泣者。和以问二孙。并谓:“被亲故泣,不被亲故不泣。”敷曰:“不然。当由忘情故不泣,不能忘情故泣。”

能忘情比不能忘情高,这也是晋人所都承认的。

忘情则无哀乐。无哀乐便另有一种乐。此乐不是与哀相对的,而是超乎哀乐的乐。陶潜有这种乐,他的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乐,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诗所表示的乐,是超乎哀乐的乐。这首诗表示最高的玄心,亦表现最大的风流。

在东晋名士中渊明的境界最高,但他并不狂肆。他并不“作达”。《世说新语·德行》云:

王平子(澄)胡毋彦国(辅之)诸人,皆以任放为达,或有裸体者。乐广笑曰:“名教中自有乐地,何为乃尔也。”

渊明并不任放,他习已于名教中得到乐地了。

宋儒亦是于名教中求乐地。他们教人求孔颜乐处,所乐何事。《论语》曾皙言志: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宋儒说曾子“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而胸次悠然,上下与天地同流,有万物各得其所之妙,故夫子叹息而深许之”。不管曾皙的原意如何,照宋儒所讲,这确是一种最高的乐处,亦是最大的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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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康节当时人称为“风流人豪”。他住在他的“安乐窝”里,有一种乐。但是程明道的境界,似乎更在康节之上,其风流亦更高于康节。程明道诗云:“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予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又说:“年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这种豪雄,真可说是“风流人豪”。康节诗云:“尽快意时仍起舞,到忘言处只讴歌。宾朋莫怪无拘检,真乐攻心不奈何。”“花谢花开诗屡作,春归春至酒频斟。情多不是强年少,和气冲心何可任。”攻心而使之无可奈何的乐,大概是与哀相对的乐。与哀相对的不是真乐。康节有点故意表示其乐,这就不够风流。

来源:私享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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