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琐记 | 吴亮
作者:收获
2020-01-07 15:50:30

undefined

吴亮,著名文学批评家。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文坛上风头甚健,以犀利而敏感的批评著称。1990年后,吴亮的兴趣从文学转移到了艺术,开始关注当代绘画与摄影。2000年,吴亮又恢复到他的评论者状态,重出江湖,对文学与文化现象发表了一系列言论。现为《上海文化》杂志主编。著有评论集《文学的选择》《批评的发现》,随笔集《往事与梦想》《城市笔记》《艺术在上海》等。

undefined

一次在朱大可家

看到张小波喝得酩酊大醉

让两个人架着从卫生间出来

他双脚离地

如同瘸子连连嘟哝:不!不!

好多年以后

张小波在北京成了书商

《中国可以说“不”》红极一时

他不再写诗但仍不乏诗的想象

2006.6.7  16:50


一次北京《文艺报》主事领导来上海开会

亲临巨鹿路675号视察

周介人在梅龙镇酒家简餐招待

蔡翔和我奉命作陪

席间周介人见该领导心情不错

说道:“吴亮还是蛮憨厚的。”

没曾想北京要员立即停筷正色道:“人虽憨厚,文章并不憨厚!”

把周介人吓了一跳

2006.6.7  17:07


一次李庆西来,大约是冬季,我与程德培去火车站接他

三人在火车站附近一家小饭店吃饺子喝啤酒

李庆西问程德培:清污结束了,你们这儿传达了没有?

程德培兴奋得直搓手,答非所问:吴亮又可以乱写了!

2006.6.7  17:21


一九八四年年底

那个后来被不断回忆的“杭州会议”在空军招待所召开

将军楼里的火炉和房间一样冰凉

许多人围着一架电视机看足球实况转播

好像是中国队对西亚的一个什么队

比赛还未开始,程德培已经十分亢奋一会儿跺脚一会儿原地打圈

曹冠龙开玩笑说,德培一只吃过药的蟑螂

李陀说,这种球也值得激动?

德培说,更好的球我们看不到

2006.6.7  17:40


一次在桂林开会,同行的有陈村

那时真是年轻啊

告别晚宴上,我豪迈地仰面饮酒,低头嚼肉

一大盘狗肉我吃了四方之三

事隔多年之后

陈村在他的某篇文章里回忆道:吴亮吃狗肉当场流出了鼻血!

2006.6.7  17:56

undefined

一九八六年之夏

我和程德培策划了“新时期文学十年讨论会”

会议在旅顺召开,一个漂亮干净的海滨小城

发生了许多故事,让别人去回忆吧,如果他们的记忆力尚未衰退

当然,那时候周介人还意气风发

他私下里还让我看了他的会议笔记

周介人说总有一天他会写回忆录(上帝保佑他的在天之灵)

还有我们作协机关的财务老房(愿他灵魂安息)

记得老房胃口一直不错

他红光满面,他还劝我少抽烟,他说身体最重要!

2006.6.7  20:48


会议后来移至沈阳

分手前夜

大伙儿依依惜别

我们又开始拼命喝,而且是五十几度的汾酒

周介人说:别喝啦,昨晚你吐了一地

我记得我拿着斟满的酒杯到处挑衅一连灌了十几杯

正在大伙儿酒足饭饱准备离席之际

复旦大学的某位小老弟端着两只满满的酒杯走到我面前

恭恭敬敬地说,吴老师我敬你一杯

那一刻我已经摇摇晃晃,但我清楚地记得

席间我曾提议与他干杯

他说他不会喝酒

我马上明白了,他以逸待劳,现在觉得我已经是强弩之末

他此刻敬我的那杯酒

便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一眼识破他的诡计,顺手从杯盘狼藉的桌上拿过来几只空酒杯一一斟满

“一人三杯,如何?”我说

这小子哪见过这阵势一脸尴尬

周介人在一旁不知底里,说,不能再喝了!

我心里明白,如果我喝一杯,我必醉倒无疑;如果一起喝三杯,这小子也必不省人事

这个孬种,可惜我现在已经想不起他的名字

2006.6.7  21:16


八四年夏天的炎热难以忘怀

那时我仍是上海饮食冰箱厂的检修工

我请了假躲在家里写作

一篇五千字的评论半天就可以完成

稿费相当于工厂给我的月薪

当时知道我的人并不多

我兜里总有些碎银子

夜里暑热难当

我就一个人溜到淮海路去吃冰沙

赤豆或酸梅曾是我当初的最爱

我喜欢冰冻甜品却不怎么喜欢冰镇啤酒

记得七月初的一个傍晚稍稍有点微风

程德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那时人们寻访朋友事先往往不通电话

那时长乐路浓荫蔽日街上很少车辆

2006.6.7  23:09


第一次去湖南拍的照片不知塞哪了

长沙,岳阳,常德,张家界

一辆破旧的旅游大巴玻璃窗震动着

夜色掩护下我看不到车轮从悬崖边碾过碎石滚入山谷

我们饥肠辘辘一路颠簸,车窗外漆黑一片

在拐弯处,车灯把一块写有“张家界”三个大字的界碑照得雪亮

那一瞬间我不晓得写这字的是沈从文,他老人家当时还健在

2006.6.8  6:01


半途中我们在常德的青年旅行社住了一宿

那是一长溜的简陋平房

蒋子丹安排周介人与我同屋

湖南土烧酒和拌凉粉十分诱人

半夜头疼欲裂腹内汹涌我起床如厕(那时候许多旅舍只有公共卫生间)

走廊上我迷迷糊糊看见周介人独自徘徊

他说阿亮你的鼾声真是够级别

2006.6.8  6:24


第一次坐船去厦门

刚出吴淞口就开始晕船

有朋友递给我“斜桥榨菜”说能管用

那是一九八五年四月

我在厦门大学认识了刘再复林兴宅

和刘再复熟悉是十年之后在台北与科罗拉多(留待我在《九十年代琐记》里回忆吧)

在“新方法论会议”上他和林兴宅都是明星级人物

现在想起来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事

一是朱大可会议上向我挑衅(后来我们成了惺惺相惜的好朋友)

二是我和许子东在鼓浪屿山脚下的地摊街购物

我为我自己买了一只有黑桃老K图案的打火机

许子东为他太太看了皮包凉鞋首饰雨伞和太阳镜(我忘了他买没买)

我们一路聊日常生活

中间我对他语重心长地说:你应该生个孩子

2006.6.8  7:42

undefined

为写这《八十年代琐记》我翻了好几只抽屉

几只灰蒙蒙的大牛皮纸袋几只破损的信封

里面塞满了照片

往事历历在目

其中一张

我坐在一九八六年沈阳《当代作家评论》编辑部的办公室

和许振强下象棋,陈言与刘齐两侧观战

房间陈旧,阳光无力地照在我们的身上

落地窗和墙壁油漆斑驳,桌子堆满报纸杂志

他们告诉我,这个房间

当年曾是张学良的卧室

2006.6.8  8:02


大军阀的卧室!

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八七年

在太原我看到极其类似的景观

山西省作家协会的办公所在地原来是阎锡山的大帅官邸

多么令人遐想的地点

虽然当年将“匪产”作这样的安排分配有些匪夷所思

阎大帅的房子暗道密布,不仅鬼祟而且阴森

相比之下

少帅府多了点教养,也可以闻到女人味

2006.6.8  8:18


我的打鼾迅速得到了惩罚

第二天晚上我接到通知换房间

三个“害群之马”被集中在一起

钱理群,吴福辉加上我

周介人笑吟吟地说,阿亮今朝夜里我总算可以好好困一觉了

忘记谁了,可能前一晚与老钱或老吴(吴福辉)同屋的那位

窃笑着对我耳语:你必须比他们先睡着!

我说我在火车站候车室都能睡着

完全两码事!他强调说,或者你先喝醉了也是个办法

我不相信

2006.6.8  9:15


一九九八年五月

我和蔡翔在洛杉矶机场遇到钱理群

他告诉我,这次去美国开会主要为了会会朋友

其次是买一台“打鼾者睡眠呼吸机”

可能要两千多美圆,老钱说,太太关照的,必须买

我顿时想起了张家界的那个不眠之夜

2006.6.8  9:27


我进入那个指定的房间

房里三张单人床

老吴躺在最里面靠窗的那张床上和老钱聊天

老钱则坐在靠门的床边好像睡意全无

我知道了我的位置在中间

也许我的确喝了不少酒,人很困乏

我和老钱老吴草草敷衍几句倒头就睡

半夜我醒来了

我听到了什么啊!

整个房间如同船舱底层的机房

那种轰鸣声难道是从人的口腔鼻腔和胸腔发出来的吗?

老吴那边仿佛有一台老式马达

声音单一,巨大,均匀,有持续性

老钱这边更了不得

足足一个重金属乐队!

老钱的鼾声形式多样五花八门

一会儿如管乐齐鸣一会儿如口哨悠扬

突然,老钱这边的声音没有预兆地戛然而止

只剩老吴的驳船还在突突行驶

多么安静啊,不过就是一艘船

猛然间,没有预兆地,老钱那边又擂起战鼓吹起了号角!

2006.6.8  10:15


关于打鼾这里添一条补白

一九八四年杭州会议期间

我曾与陈思和同住一个三人房间

另一位我想不起是谁了

早晨大家爬起来洗漱

陈思和说,吴亮你说了一夜梦话

“不会吧”

你说的还不是一般的梦话,长篇发言,逻辑清清楚楚

“我说了些什么?”

当时我还记住了几句,现在全忘记了,陈思和说

这件事于是就成了悬案

因为之前之后从未有人告诉我我在梦里发表长篇大论

2006.6.8  12:39

undefined

一九八七夏天在海南岛华侨农场的一间酒吧

黄育海请许多朋友喝咖啡喝啤酒

那是个长廊式的酒吧,敞开的酒吧紧靠泳池

泳池一半在室外一半不规则地延伸到桌边

池水的鳞鳞波光反射到低垂的天花板上

空调机嗡嗡翁喷出白色的冷气

黄育海喜欢时髦

当然他更热衷的还是涮锅茅台和粤式煲汤

以酒吧外的蓝天和椰林为背景

我回忆起黄育海在上海肇嘉浜路清真馆狂吃涮羊肉的饿相

二十年过去了

黄育海成了九久董事长

他仍然喜欢热闹的粤菜和雅致的酒吧

2006.6.8  13:24


无缘无故想起了甘少成

一个四处游荡的流浪艺术家

此时此刻,他为我画的一幅肖像就搁在我左边的杂物架上头

画的下端写着“画老吴1988.11甘少成”

那天在新华路他女朋友家,我们喝了两瓶“尖装”

老甘和我大谈法斯宾德,甚至预言般地说他渴望像法斯宾德那样夭折而死

(老甘后来死于车祸,他酒后驾车撞在大树上)

临别前,他趁着酒兴给我画画

那时我也真够大胆

居然夹着画摇摇晃晃骑自行车回家

老甘!现在我还常常在你画我的那幅画上感受到你留下的气息

2006.6.8  13:51


画家朋友英年早逝的消息每隔几年传来一次

又一种充满可能性的生活戛然而止

他们像停走的钟,时针永远凝固在某一刻度旁

2006.6.8  14:07


一次,我去重庆路“沧浪亭”吃葱油面

迎面遇到了姚慕双

他正好推门出来

用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擦嘴

2006.6.10  13:25

undefined

一次,街沿停了一辆收尸车

两个戴大口罩穿浅蓝布褂的人抬着橡皮担架从13号门里缓缓走出

我看到用洗得发黄的裹尸布包起来的“某个人形”

那个我非常熟悉的老太婆目无表情肃立一旁

一只猫蹲在她的脚边

我明白了死去的那个人就是她的丈夫

几十年的邻居我竟然从未见过!

难以想象眼前这副形容枯槁的老太婆

那个曾经面色红润的半老徐娘是你吗

那个对所有小孩子都充满敌意的也是你吗

那个常常对我母亲说我坏话的不也就是你吗

你天天在厨房里忙碌

几十年来就在伺候“那个人”?

我想这应该是一九八四年之前发生的事

那时我祖母还活着

2006.6.10  14:18


一次

父亲从街上带回来几只“黄桥烧饼”

看上去比王家沙蟹壳黄大一圈

又松脆又香软

我问父亲是哪里买的

他说在延安路沪光电影院过去一点

71路车站旁边

那时延安路还没有禁止自行车通行

去“杜六房”买酱汁肉我乱穿马路

尤其是上午,红灯形同虚设,警察不知道哪里去了

父亲六十多岁开始研究怎样煨牛尾汤

他还喜欢自制牛骨髓夹心饼干

他只吃泰康元利和采芝斋的饼干花生糖枣泥麻饼

这一切终成往事

它们如此琐碎

现在,延安路被巨大的高架桥撕开

大片的绿地四周车轮滚滚

那些食物已杳无踪迹

父亲去了天堂

2006.6.10  19:10


一次

父亲和我谈起他的祖父,也就是我的曾祖父

曾祖父名叫吴歧峰

象一个似曾相识的旧式小说里的人物

他六十年前就已去世

父亲后来每次提起曾祖父

我都能根据父亲的眼神确信

那一瞬间在他的眼前出现了曾祖父的幽灵

现在所有关于我的曾祖父的生前影像

随着父亲的去世彻底消失

一个永远休息的大脑带走了一切

我猜想曾祖父当初肯定也对年幼的父亲说起过吴家祖上的故事

2006.6.10  21:05


一次,孙良告诉我

重庆路大沽路拐角新开了一家小饭店

那里的咸肉菜饭和荠菜豆腐羹价廉物美

最值得推荐的是肥瘦相宜的腐乳肉

这天我坐在孙良的画室里饮茶

浓酽的铁观音一杯接一杯把我们弄得饥肠辘辘

我说好啊,那儿有加饭酒吗

“陆镐荐”和“杜六房”已从地图上抹去

我有多少日子没见过像样的腐乳肉啦

我不要咸肉菜饭,我要用腐乳肉汁拌白米饭!

2006.6.10  23:20


一次

我在那家小饭店匆匆吃完午饭

向店家另买了三块腐乳肉

置于餐盒之中

我生怕肉们震碎

就双手捧着盒子回长乐路老家

父亲把盒子颤巍巍打开

我看见父亲的眼睛突然炯炯发亮

2006.6.11  1:01


二十多年前

我的邻居告诉我

我们共同的另一个邻居

一个单身男人

死了

没有任何预兆

我不能说“有一次”某人死了

因为所有的人都只能死一次

这个单身男人十多年来矢志不移地追求我的另一个女邻居

直到那个女人有了丈夫孩子以后

他仍然固执地生活在幻想之中

我不会忘记

这个痴情男人喜欢夏天

他一到黄昏就和我们坐在一起乘凉

仅仅为了等候那位女邻居进出她自己的家门

他所能做的不过就是看她一眼而已

后来他死了

邻居们慢慢忘记了他

他孤单一人

不会有人想念他

一次

我回老家看见了那位已经两鬓斑白的女邻居

她在自己的家门口摸钥匙

她还住在那幢房子里

一幢我从未进去过的房子

2006.6.11  2:22


一次,早上九点

我刚踏进作协理论研究室

就掏出一大堆皱巴巴的钞票在办公桌上清点

程德培坐在对面一脸狐疑地问,哪来这么多钱?

我说打牌赢了

我说从昨晚到现在我没合过眼

德培听了这话我不知道他当时是什么反应

那是一九八六年夏天的事

德培穿短袖衬衫却从不穿短裤

一副浅色赛璐珞框的眼镜

烟酒不沾

2006.6.11  14:33


那时候我沉迷于写作

能将我从写作中拖出来的是玩牌

结果我就沉迷于牌桌

当然也只有写作可以重新使我回到书桌上

一次(这种“一次”有无数次了)

我发现

无论我怎么往返于牌桌和书桌这两堆稻草之间

本质上同拉封丹驴子的命运还是没什么两样

2006.6.11  17:07


一次

住在苏州东门外的二舅来家里做客

吃中饭了,父亲给二舅倒酒

二舅说,一点点

两个老头敬过去让过来

父亲说,太少了,烧一条鱼都不止放这一点酒

二舅说,我不能和鱼比

2006.6.12  0:56

(选读完)(文章中的照片由吴亮提供)

文:吴亮


声明:转载此文是出于传递更多信息之目的。若有来源标注错误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请作者持权属证明与本网联系,我们将及时更正、删除,谢谢。

热门评论
打开文汇APP,查看更多精彩评论
Logo

文汇报

源于事实 来自眼界
DownLo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