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紧张窒息的现代生活中，人人都渴望得到外界的认同。而一旦追求认同的努力占了上风，它就会使精神生活更加紧张。结果，获得权力和优越感的目标在这一个体身上变得日益明显，他开始快马加鞭朝向这个目标奔驰，而他的生活变成了一种对更大胜利的期待。这一个体失去了现实感，因为他失去了与生活的联系，总在专注于别人对他的看法，他所关注的主要是他留给别人的印象。他的行动自由因这种生活方式而受到极大的抑制，他最明显的性格特征变成了虚荣。

野心还是虚荣？

很可能每个人都有一定程度的虚荣心，但公开显示出自己的虚荣心并不被认为是聪明的做法。因此，虚荣心常被掩饰、伪装，而且形式多种多样。比如，谦虚就是其形式之一，而这种谦虚的本质就是虚荣。有一种人可能虚荣心强得从不考虑别人对他的判断；而另一种人则可能贪得无厌地寻求公众的赞许，并用它来获得自己的利益。

虚荣超过了一定的限度就变得极其危险。且不说虚荣使人去做许多毫无用处的工作(这些工作与努力只是关注于事物的表象而非其实质)，且不说虚荣使人时刻只想着他自己或至多只想着别人对他的看法，我们只说它的最大危险在于，它或迟或早都会使人失去与现实的联系。他不再理解人类的关系，他与生活的关系也被歪曲了。他忘记了生活的职责，特别看不见本性要求每一个人所做的贡献。没有任何性格的瑕疵能像虚荣这样严重地阻碍一个人的自由发展，因为虚荣的人在面对每件事、每个人时总要问：“我能从中得到什么?”

人们习惯于用更为动听的辞藻来让自己摆脱尴尬境地，他们用“远大志向”来替代虚荣或傲慢。有多少人曾骄傲地告诉我们他们是如何的志在千里啊!“精力充沛”“积极向上”也是常被误用的两个概念。只要这种精力能证明于社会有益，我们就可以承认其价值；但是，通常的规则是，用“勤勉”“活跃”和“进取”一类的辞藻来掩饰程度严重的虚荣。

虚荣很快就妨碍了个体在游戏中按规则行事。更常见的情形是，它使他成了个滋扰他人活动的人，因此，那些无法满足自己虚荣心的人就会费尽心思地去阻止别人尽情地展现生活。

虚荣心正处于滋长阶段的儿童会在危险处境中表现出他们的勇敢，并且喜欢向较柔弱的儿童表明他们是多么强大有力。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对动物的残虐。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心灰意懒的儿童可能用各种不可思议的小伎俩来满足其虚荣心。

他们会避开生活的主战场，而在某个小角落里没有顾忌地扮演主角，努力满足对显要的追求。那些牢骚满腹、说生活太悲苦、命运待他们太不公的人就属此范畴。他们会告诉我们，如果不是他们受的教育不好，如果不是他们遭遇的不幸，他们一定会成为今天的领袖人物。他们总在为自己未奔向生活的真正火线找借口，他们的虚荣心只有在他们为自己创造的梦想中才能得到满足。

一般人会发现这类人很令人头疼，因为他不知道如何评价他们。虚荣的人总知道在犯了错误时如何将责任推到别人的身上。他总是对的，别人总是错的。然而在生活中谁对谁错无关紧要，因为重要的只是个人目标的实现以及对他人生活的贡献。虚荣的人想的不是要做这种贡献，他全部心思都用在了怨天尤人和自我开脱上。在此我们所看到的是人类灵魂的各种把戏。这种个体不惜任何代价企图维持其优越感，使其虚荣心免受任何损害。

常常有人提出这样的异议，说没有志在千里的抱负，人类的这些伟大是不可能实现的。这是一个在错误前提下得出的错误结论。既然没人能完全摆脱虚荣心，那么每个人都有着一定的虚荣。当然，决定人的活动方向的并不是虚荣，虚荣也不可能给人完成伟大成就的力量！这些成就只可能在社会感的刺激下完成。天才作品只有通过其社会意义才具有价值。在作品创造过程中，虚荣的存在只可能减损其价值，影响其完成；在真正的天才作品中，虚荣的影响是微不足道的。

虚荣让人自我孤立

然而在我们时代的社会气氛下，我们不可能一尘不染，全无虚荣之心。对这一事实的认识本身就是个莫大的财富。这一认识触及了我们文明的痛处，正因为如此，许多人才陷入了永久的不幸，陷入了无所不在的灾难与困境。爱虚荣的人不能与任何人友好相处，也无法使自己适应生活，因为他们全部的目的就是要打肿脸充胖子。难怪乎他们很容易陷入冲突，因为他们关心的只是自己在人群中的名声。

在人所经历的最复杂的纠葛中，我们将发现，最根本的障碍是虚荣心无法得到满足。在我们努力要了解一个复杂的人格时，这是我们所拥有的一个重要技巧，它能帮助我们决定其虚荣的程度、活动方向和用来帮助其达到目的的手段。这种认识向我们表明了，不健康的虚荣心会给社会感带来多大的危害。虚荣和对同伴的同情、体谅是不可能和平共处的。这两种性格特征之所以不能结合在一起，是因为虚荣绝不会让自己屈从于社会的原则。

虚荣决定着它自己的命运。虚荣的发展不断受到社会生活中的异议的威胁。社会生活是不可战胜的绝对原则。因此，虚荣被迫在其萌发阶段就隐藏起来，并通过乔装打扮，迂回曲折地去实现其目的。爱虚荣的人常受着怀疑的折磨，他怀疑自己能否达到虚荣的要求而克敌制胜；而当他在那里思前想后的时候，光阴已飞逝而过。当时光流逝殆尽时，他又为自己找出借口，说他从来就没得到一个展示才华的机会。

在一般情况下，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是这样的：这个特定的个体找到一个特权位置，使自己远远避开生活的主流，然后怀着某种不信任冷眼旁观其他所有人的活动。而正是由于这种不信任，每个同伴似乎都是他的敌人，爱虚荣的人必须决定是取攻势还是取守势。他常常陷入深深的疑惑，在似乎有逻辑性的重要思考上纠缠不清。这种逻辑性给他造成了一种自己是正确的假象，但在思索的过程中他错过了主要的机会，并失去了与生活和社会的联系，放弃了每个人都必须完成的工作。

更加仔细的观察会使我们看到一个虚荣的背景，一种要征服每件事、每个人的愿望，这种愿望会以上千种形式表现出来。这种虚荣心表现在他们的每一种态度、他们的穿着打扮、他们的说话方式以及与人接触的方式中。简言之，我们举目所望，都能看到这种景象——虚荣、有野心的个体在取得优势的方法上毫无选择的余地。

既然这类外部表现会令人不悦，如果爱虚荣的人足够聪明通达，能意识到他们与被其否定的社会间的距离，他们就会竭尽全能地将其虚荣的外表粉饰起来。这样，我们就会发现他们显得虚怀若谷，有时，他们干脆置其外表而不顾，以表示他们毫无虚荣之心！有这么一个故事，说的是苏格拉底看见有一个人登上讲坛，身穿又旧又破的衣服，于是苏格拉底对他说：“年轻的雅典人，你的虚荣心从你烂袍子的每个破洞里往外在探头呢!”

有的人对自己的不虚荣坚信不疑。其实他们知道虚荣的根源在内心深处，可他们就是只从外表上看。爱虚荣还可能以这种方式表现出来：爱虚荣的人在其社会圈子中总想要占据整个舞台，搞一言堂，或根据自己保持舞台中心的能力来评断社交聚会的好坏。这类人中还有一些人从不参加社交活动，而且尽其可能地避免与人交往。这种对社会的逃避可能表现在诸多方面，婉拒邀请，姗姗来迟，或要主人百般劝诱、极尽奉承后才去，这些都是他们的小把戏。还有一些人只在特定的条件下才进入社交，靠着他们的“与众不同”来表现其虚荣。他们自豪地将这视为一个值得赞美的特征。还有的人希望出席所有的社交聚会，以此来表现其虚荣。

我们不能觉得这是些不值一提的细节，因为它们在人的灵魂中根深蒂固。实际上，具有上述特质的人没有给其人格中的社会感留下多少余地，他更容易成为社会的破坏者，而不是朋友。要描述出这类人的各方面特征，需要有文学家的文笔才能办到，而我们在此只能描绘一个大致轮廓。

我们在所有虚荣者身上发现的动机表明，虚荣的人在生活中为自己确立了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目标，那就是，他要超过世界上所有的人，而这个目标来自于他的不足感和欠缺感。我们可以猜想，任何有着明显虚荣的人的自我价值感都很弱。也许有一些个体已意识到自己的虚荣来源于明显的无力感。但仅仅有这种意识还无济于事，除非他们能卓有成效地使自己的这一认识转变为行动。

别让虚荣毁了自己

虚荣在很早就开始显现了。通常虚荣都带有一定的稚气的色彩，因此，爱虚荣的人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总有些幼稚可笑。可以决定虚荣发展的情势是多种多样的。儿童在某种情况下可能觉得自己受到了忽视，因为由于缺乏教育，他深感自己的渺小在压迫着他，令人难以忍受。另一些儿童由于家庭传统而形成了某种傲慢态度。我们可以确信，他们的父母也具有这种“贵族式”的举止态度，以使自己有别于他人，并为此而感到骄傲。

但是，掩藏在这个态度之下的，却只是要使自己显得特别与众不同的欲望。自己之所以有别于其他所有人，是因为自己出生于比其他所有人都“更好”的家庭，而这家庭有着“更好”“更高”的情感方式；而且这个家庭的高贵血统使自己相信命中注定应在生活中享有某些特权。对这类特权的要求，也能成为生活的一个既定的方向，并决定一种行为类型和其表现形式。但既然生活很少朝着有利于这类人的方向发展，这些希望获得特权的人自然会受到人们的攻击或奚落。于是，他们中的很多人便怯生生地撤退，过着隐居的生活，或成了一个行为怪诞的人。在家里他们不需要对任何人负责，所以只要他们待在家中，就能维持其陶醉状态，并靠着深信“如果情况不是像现在这样，他们是一定能够成就大业的”来强化其现有的态度。

有虚荣性格的人靠着某种把戏来抬高自己贬低别人。他们往往用自己恶毒刻薄的批评来损害他人的性格。这些人往往技高一筹，这不足为怪，因为他们在此方面是训练有素。我们从他们中间不难找到那种机智聪敏、口若悬河、妙语连珠的佼佼者。但机智聪敏也和其他一切东西一样能够带来危害，就像这帮口若悬河、专事讥讽的人正在用它来危害社会一样。

这种专事讥讽、乐此不疲的人所具有的这种毁谤风格，乃是他们屡见不鲜的性格特征。我们将此称为毁谤情结。它实际上表明了虚荣者的攻击点究竟是什么，那就是他同伴的价值。毁谤倾向企图通过贬低其同伴而使自己获得一种优越感。对他人价值的承认，无异于是对虚荣者人格的侮辱。仅从这一事实出发，我们就可以得出意义深远的结论，明白在虚荣者的人格中，虚弱感和无能感是多么的根深蒂固。

既然我们都无法彻底摆脱这一恶习，我们便可以很好地利用本讨论，来为我们确立一个标准。即使我们不能在短时间内连根拔除这深深植入我们心中的千年传统，但只要我们不让这些有害、危险的偏见蒙蔽我们的双眼，迷惑我们的心智，我们就已经朝前迈进了一大步了。我们的愿望不是要与众不同，我们也不寻求与众不同的人。

但是我们感到，自然的法则要求我们伸出双手，加入我们的同伴，与他们合作。在我们这个对合作提出如此高要求的时代，再也没有位置留给为个人虚荣而做斗争了。正是在我们这样一个时代，对待生活的虚荣态度所引出的矛盾明显可见和愚不可耐，因为我们日复一日地看到，虚荣怎样地导向失败，怎样地使人被社会所唾弃或使人不得不接受社会的同情。没有任何时候虚荣能像今天这样受到唾弃。我们至少可以寻找一种更好的方式来表现虚荣，这样，即使我们执意要虚荣，也至少可以朝着有利于公共福利的方向来表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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