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文学?因为他们想从里面得到一点启发 | 夜读·星辰与回响
2019-10-02 14:31:14 作者: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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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正确的文学道路

丁玲 | 文

刊于1983年7月7日文学报

(本文为丁玲应邀在本报和山西刊大联合举办的“文学创作与中文教学”讲座开讲大会上的报告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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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说搞创作一定要到生活里去。有的人说:“我不要到生活里去就能写。”也有人说:“我本来就有生活嘛,现在不就是在生活里面吗?还要到哪里去?人活着不就在生活里边吗?!”对这些问题我是有点体会的,现在就向你们交底。

——丁玲


支持办讲习班

对于创办业余的文学讲习班,我向来是拥护的、支持的。在延安时候,“文抗”(即文艺界抗敌协会延安分会)曾经在延安的一个山头上举办过“星期文艺学园”。参加的学员和老师大都要跑十几里路,起码也得跑几里路,可见他们的热心。后来1950-1951年在北京,作家协会主办了“文学讲习所”。开始它不叫“讲习所”,叫“文学研究所”,办得还是不错的。后来因为有了正式的“文学研究所”,它才改名为“讲习所”。现在又办起来了,据说还要扩大,将来要办成文学院,成为最高学府。我不管它名称叫什么,只要你在那里真正地学文学,在文学上走正确的道路,我都是拥护的。

去年我到沈阳,沈阳也有这么一个班,也是几千人。到大连,大连也有。今年到个旧,在云南这个边远的地区也有。都办得非常好,看了叫人喜欢。还有函授班,都是几千人、上万人。前不久我曾经把这些情况向法国的作家介绍,他们简直都听呆了。他们召集不起这么多的人来。在那里,请个外国人讲学,张贴一个布告,来得最多的是几百个人。前年我到美国跑了几个大学,每次去的时候,他们都把我招待到一个小房子里,说请等一等我们原来准备的地方太小了,现在要换一个大地方。到了一个大房子里看呢,无非两三百人,但他们高兴得不得了:“啊呀,我们从来没有这样多的人,今天来的人可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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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讲习所(研究所)学习材料

我告诉他们,我国现在起码有一千多种大小文学刊物,纯文学刊物。他们说不可理解。他们很少有纯文学刊物,那里的文学作品总是登在各种刊物里面,占后面的几页。我在美国和一个出版家交谈。我说:你们这里的书最多印多少本?他说是五千本。这同我们怎么能比!

这次到法国,碰到了一个老作家威尔高尔先生,我问他:你写一本书,三百页,能销多久啊?他说:销半年,半年以后就没有人买了,就不时兴了。商店就要退回给出版社,所以出版社无论如何不敢多印。在加拿大,有一个老诗人,来过中国的。他送给我一本他的精装本的诗。他说,只印了二十七本。我说我们请客发请帖也不止这个数啊。

从这些方面来看,我们这样的讲习班是不得了的。现在全国有这么多的讲习班,这么多的人,如果一千个人里面真正出一个名副其实的大作家,我觉得,成绩就不得了啦。

我觉得,我们中国是最有希望、最有前途、最光明的地方。希望我们这个讲座能办得更好,要办就得真真实实地办。同样,编刊物就得认认真真地编,真正能在刊物里选拔出一些人才。我就是通过投稿,由编辑把我提拔出来的。我没有走后门,也不是认识什么人才去投稿的,我是由叶圣陶先生把我提拔出来的。现在我还经常去看他老人家,他是我的先生,还是我的开门老师。去年,他要我给他写一个序。我说:“我怎么能给你写序呢?我是你的晚辈。”他很感慨地说,没有人啊!的确,跟他同时代的没有几个人能提笔了,大部分已逝世了。茅盾先生是完全可以给他写序的,他们都是《小说月报》的编辑,可惜他也去世了。所以,他就点了我的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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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6年8月,文学讲习所第三期学员结业合影

文学的力量是很大的。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文学?如果文学没有力量,他们喜欢它干什么呀?因为他们想从里面得到一点启发。要是现在的电影电视能发展到和文学一样迷人,不止是有一个形象给你看,一个动作给你看,一个奇怪的故事给你看,而是能够启发你去想很多问题,那么何苦去看书呢?那就坐在那里,躺在那里看电视了。不,还是要看文学。我认为文学可以使你在房子里遨游。电视也好,文学也好,都得看好的东西,也得靠有好的新的意境啊。

写自己喜欢和不喜欢的

我再讲一个大家喜欢谈论的问题,就是写东西到底要不要有框框,也就是文学和政治的关系。文学是写政治,写政策,还是写我个人?有的人说搞创作一定要到生活里去。有的人说:“我不要到生活里去就能写。”也有人说:“我本来就有生活嘛,现在不就是在生活里面吗?还要到哪里去?人活着不就在生活里边吗?!”对这些问题我是有点体会的,现在就向你们交底。

我写东西就是写我个人的,就是写我自己。我只能写自己,不能写别人。当然,我写小说,怎么能只写一个女人呢?当然不会。我还要写男人,我还要写坏人呢!但也是写自己。写自己的什么?就是写自已的思想,写自己所喜欢的和不喜欢的。我开始写文章就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要是不写这个还能有什么味道?这跟我现在对你们讲话一样,开始,我没有情绪。我说:连你们的脸都看不清楚,也不能从你们那里看到什么反应,我怎么讲下去呢?但是我喜欢这个讲座,我喜欢这些来听讲的人,那么我就有感情了,就可以讲了。要是没有这个感情,那我就不能讲。你要是没有那个生活体会,你的感情和他的感情相差十万八千里,你是不能写的,也写不好。所以,我不大写那种最高大、最全面的伟人,因为我觉得我难以了解嘛!我只写我了解的东西,只写我知道的东西,使我产生感情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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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作中的丁玲

你还是应该写你自己。要不要生活呢?要的。这两年我没有下乡去,也没有到工厂,没有到部队。1979年我曾夸下海口,满腹文章可以写了。但是我可以写的不是现在,还是写我过去的生活。现在的,我不一定能写了。比如现在的小青年,说老实话我不能写。两个人手拉手,在马路上一路走一路说,我知道他说什么呀。可能他们在诉说心里话。可是究竟说什么我就不知道。我还是写过去的,写抗日战争,写解放战争。东北十几年的风雪严寒也可以写,要我写现在不行。我可不可以去采访呢?按说是应该再体验生活,再了解现在,可是我没有很多时间了,自然规律限制了我。

从头去体验现在的生活,就由年轻的人去了。但我是不是就可以不体验生活呢?我这回从北京经南通、南京到上海,一路来我也经历了丰富的生活。同我在一起的,有一二十个人。以前我很少和这些人在一块儿。我过去都是和老太婆、老头子、小伙子、小姑娘在一起,我是个“土包子”。这回尽和“洋包子”在一起,而且都是“才子佳人”,会唱的,会弹的,会画的,会说的,会讲的,会写的,我觉得很有趣味,因为我过去没有这个生活。一个作家不能排斥生活,我是不排斥什么生活的。比方我可以到这个地方来讲课,也可以到那个地方去讲课。都可以,无所谓,对我都是新鲜的嘛!

我并没有规定自已,我只要什么,不要什么。我希望自己象一块海绵,走到什么地方,都能吸收这个地方的空气、水分,什么东西都可以吸收。一个作家如果不是随地随时都能够吸收东西,而且在自己这个脑子的厂房里把它重新加工,那么你这个作家干什么呢!一天到晚呆呆地坐在那里,脑子都不活动了,那你还有什么创作呢?我们现在随时随地都有生活,但也不完全如此。最主要的还是要到群众里面去获取生活。参加政协当然也是生活,我可以看到,各个各种专家在那个地方发言,可以从他们那里得到体会,知道他们对社会对人生的看法。因为什么东西都可以成为我写作的材料,但最主要的是作家要有感情。我这个感情要从哪里得到并丰富呢?要到老百姓那里去,到底层去,要到工人、农民那里去。当然,这不是说,不到别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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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国摄影师眼中1980年代的中国小镇

到那个地方去,不是去观赏,去看一幅画,而是真正参加他们的生活。对这个地方的工作,对这个地方的人的思想感情,我都有一种责任感。要有那么一种胸襟,只有和人家一块劳动,一块生活,才能体会他们的感情。

经过大半辈子在农民那里的生活,我实在觉得,我从他们那里得到的东西,比我从二十年代、三十年代认识的,四十年代认识的,五十年代认识的那些老朋友那里所得的东西更多,更多。农村中尽管有落后的老太婆,不识字的文盲,迷信的,或者还有其它一些愚昧的东西,但是他们的精神,他们的胸襟,却给了我生活的力量,给了希望。我爱他们。

民族传统不能丢掉

另外,就讲一个文学形式问题。

我在美国曾到大博物馆去参观。那里面东西很多:法国的、意大利的、中国的、阿拉伯的、非洲的;多种流派的,古典的、现代派的,什么都有。他们有钱,搜罗了很多好的东西。当时有人向我提议:苏州式的庭园就在旁边,去看看吧。我就去看了。这个庭园是我们苏州派专家小组去设计的,它占的地方不大,不象上海龙柏饭店那样有气派,有那么大的草坪,有那么多的龙柏,完全是我们中国式的庭园。我说这是中国的东西,不稀奇,而外国人却感到十分新奇。我走到那地方一看,觉得这地方真舒服呀。它并不是以装潢得堂皇富丽、精雕细刻来吸引人。里面有小小的半边亭子,有两棵芭蕉,有柳丝飘拂,有幽静而又非常干净的小路,路旁种上万年青,正面是庄重朴素的大厅,一块黑匾上写两个金字“明轩”。屋子里面也很朴素,八仙桌、条幅、椅子。它使你一进去就感到非常舒服,感到和谐、恬静,使你只想在这里静静地做点什么。坐在这个地方就象沐浴在温泉里面,浑身舒服,一身轻松,就想有所作为。这样的地方,据我看来,外国人都不想走,都会流连忘返,都着迷了。中国许多东西就是这样使人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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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0年代,颐和园戏台  水彩画

你看《水浒》《三国演义》《红楼梦》,你读《离骚》、唐诗、宋词,中国这些古代的东西,尽管你的感情和它不一样,可是你还会迷在里面。我到巴黎,看到一些汉学家。他们都是研究李白、杜甫、孔子、老子的,他们对那些感觉到非常有趣味。我见到一个院士(法兰西学院的一个最高的,唯一的女院士),她就喜欢研究孔子。她写了一篇小说,中国翻译了,叫《王福》,写的是我国的一个神话。“王福”是一个画家,他专画皇帝讨厌的东西。皇帝叫他来画,他画了一只船,还有水。皇帝要杀他,他就坐在画的船上走了。她就写了这样一本小说。她还念了两句孔子的话给我听,我不懂法语,经过翻译,我就在纸上写了“朝闻道,夕死可矣”。她非常欣赏这句话,说:“是的,我早上知道真理,我晚上也可以死了。”但是,对我们现在有些有名的作品,有名的作家,她却不知道。最时髦最有名的,她也不知道。我说这些是我们有名的现代派作家。她说现代派在我们这里过时了。我还见到一个著名的新小说女作家,81岁的萨洛特,她写了二十年才出名。我问她:“你和现在的现代派有什么关系?”她说:“没有关系,我不看他们的作品。那些作品很无聊,很浅薄。我的作品同我的现代派是有思想的。”我因为没有看过她的小说,对中国的所谓现代派我也没有研究,我不好说什么了。

所以,看来人家喜欢我们的东西是什么样的呢?是中国式的。五十年代,苏联有个作家来中国,我陪他到上海看了部电影,是描写纱厂女工的。他说这里面太多的是苏联货,还有美国好莱坞的货,两句话就把这影片否定了。他说:我要看的是中国人民的生活,有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中国货。“舶来品”,他们不喜欢看。他们来中国,要看的是我们的故宫,我们的颐和园,我们的岳阳楼。有个法兰西文学院的院士说:“我们现在法国作家,他们不要传统,不要巴尔扎克,不要雨果。可他们自己写不出好作品。这是我们法国文学的危机。我们法国现在没有权威作家、没有灯塔。我们希望将来会有年轻人认识传统,用新的形式写出新的作品来。”这是不是当前世界性的潮流呢?我只能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我们现在也有这样的人,说到读书,他“纵”的不读,因为没有那么多时间读古书。只能读“横”的,读外国的,读美国的,法国的,非洲的,西班牙的,总之,只能“横”读。我说,“横”的是要读的。我们要了解现在外国人在搞些什么东西。搞得好的我们学,搞得不好的我们不要。可是你不读“纵”的,我可有点怀疑。有人说,他们已超过二十年代、三十年代、五十年代,都超过了。那我更不好说,因为我是三十年代的。可是到现在我仍觉得,我这个三十年代的要写二十年代鲁迅那样的短篇小说,实在有点望尘莫及。我只敢说这样一句话,就是你们实在幸福!现在你们不是从地平线往上爬,登高。鲁迅他们是从地平线的地方登高,攀登几千米。而你们是在我们这个国家已经登到二千米或者三千米的地方,你们的起点是二千米,是三千米。

我希望大家还是要从头看,不能割断历史看。没有鲁迅,没有二十年代,没有五四运动,没有那些,也就没有现在。我们要相信历史。所以,我希望同志们老老实实、扎扎实实地学,在我们的传统上面,在我们现实主义的基础上,努力往前走。飞机当然是好的,但我们没有飞机的时候,还是要坐火车。我们要脚踏实地往前走,要有民族的特点,要有中国人民的感情。

我讲的很多了,占用了大家很多时间。讲得不好,希望大家批评。


作者:丁玲
责任编辑:陆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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