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冈先生:为二战中遭日本侵略国家义务讲学 | |
2018-08-24 12:36:49 作者:李卫峰 |
▲村冈先生在离开日本前,对二战的认识与普通日本人相差无几。1970年在曼彻斯特大学教书期间,有一晚看了《桂河大桥》,引发了他对日军二战罪行的深究,利用业余时间,翻阅了大量此类著作,并且将其中一些书翻成日文,以此警醒他的同胞勿忘战争暴行给亚洲各国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图为2016年村冈先生参观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时留影。图片自该纪念馆网站。
村冈先生2003年从荷兰莱顿大学荣休后,每年奉献出十分之一的时间和精力,免费为二战中遭受日军蹂躏的亚洲各国讲学,昭示世人日本还有愿意认真反思历史的学者,以此弥补日本战争罪行所造成的伤害。目前他和夫人的行迹已踏遍中国大陆、台湾、香港,以及韩国、泰国、缅甸、菲律宾和新加坡。
在浏览比较闪语(comparative Semitics)的学术文献时,我已经习惯了在脚注和尾注里看到的德国、法国、英国、美国、以色列等国学者们的姓名。此时,如果能突然看到一位东亚人的姓名,那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事情。“Muraoka,Takamitsu”,就是我碰上的第一个这样的姓名。于是,我试着搜索了一下这个名字,“村岡崇光”四个日本汉字在屏幕上出现了。英文维基不但列出了这位先生的学术著作,还列出了先生从莱顿大学荣休后为二战中遭受日军侵略的亚洲国家免费讲学的义举。当我再次用“村冈崇光”这四个简体字搜索后,发现有关先生参观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的报道,和2008年他在华东师大讲学的消息。我看到后,顿时觉得有必要请这位先生来上外讲学,为中国的闪语研究指点迷津。
后来通过芝加哥大学张泓玮同学和华东师范大学张缨老师牵线搭桥,2016年,我和村冈先生建立了直接的邮件联系。我力邀他2017年来上外讲学,他回信说2016年他已在山东大学讲学,2017年他已经答应到马尼拉的一家学院讲学,要看2018年的安排了。我回信时告知,我在敝邑《宝山县地名志》里发现了朱蒋宅的全部蒋姓村民遭日军杀害,而我外祖母的舅父正是此次屠杀的遇难者之一,先生立即回信深表哀痛,希望亲临现场,并立即应允2018年来上外开讲古典叙利亚语。此后如约来沪,待学术活动一结束,村冈夫妇就参观了宝山区罗店镇的朱蒋宅、陈伯吹中学的红十字纪念碑、罗泾镇的侵华日军罗泾大烧杀遇难同胞纪念碑。村冈先生在参观过程中两次下跪,并向红十字纪念碑献花。
村冈先生时隔两年将第三次来中国讲学,消息传开后,复旦大学、华东师大、上海大学、北京大学、南京大学、山东大学的学者、学生纷纷来信,或报名参加课程,或邀请先生前往他们高校作讲座,或询问宾馆住址届时登门问候。甚至还有一位泰国教师、一位日本媒体人亦致信要求参加课程,最终由于各种原因未能成行。
3月18日,我在浦东机场接到了精神矍铄的村冈先生和桂子夫人。20日起,每周二、四在本校开讲“古典叙利亚语”课程。来自上外、复旦、华师大、上大、上师大、上海社科院、芝加哥大学、伦敦政经学院的14名学员参加了此次课程。碰巧的是,在先生讲学期间,以色列巴伊兰大学的Michael Sokoloff教授也在上海度假。一时间两位闪语界大牛齐聚申城。
村冈先生一再谈起自己对日军战争罪行的认识。他在离开日本前,对二战的认识与普通日本人相差无几。1970年在曼彻斯特大学教书期间,有一晚看了《桂河大桥》,引发了他对日军二战罪行的深究。利用业余时间,先生翻阅了大量此类著作,并且将其中一些书翻成日文,以此警醒他的同胞勿忘战争暴行给亚洲各国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其中由他从荷兰文翻成日文,讲述荷兰慰安妇的译著《折断的花》一书的中文版,将于今年由重庆出版社出版发行。谈话期间,他说到悲惨情节时,几度眼眶湿润,语带哽咽。他说道:“我为日本在1945年以前所做的和1945年以后没有做到的(指反省侵略战争)深感羞愧!”
先生在2003年荣休后,每年奉献出十分之一的时间和精力,免费为二战中遭受日军蹂躏的亚洲各国讲学,昭示世人日本还有愿意认真反思历史的学者,以此弥补日本战争罪行所造成的伤害。目前他和夫人的行迹已踏遍中国大陆、台湾、香港,以及韩国、泰国、缅甸、菲律宾和新加坡。
村冈先生的讲学都是义务免费的。我们在帮他办理各项事宜的时候,他都坚持自己付费。我为他们准备瓶装水的时候,桂子夫人会笑眯眯地从手提包里拿出一瓶水 , 说 :“Thank you!But we can share the water.”在高铁上,村冈先生坚持要走到餐车自己购买便当。在北大作讲座前,他婉拒了同学们游览颐和园的邀请,他说他不是来旅游的。每当此时,我只能在心底默默敬佩和感谢!
村冈先生是国际知名的闪语专家和圣经七十士译本专家,村冈先生于去年荣获英国国家学术院(British Academy)圣经研究Burkitt奖章,成为获得该奖的第一位亚洲学者。课程开始后,先生首先用五个小时讲解完叙利亚语语法,然后开始读文献。文献大部分是圣经别西大(Peshitta)译本。让我这个外语出身的人,极致体验了一回语文学界和历史学界的古典语言教学模式。在对某种语言有了鸟瞰式的了解后,直接做文献转写、朗读和翻译等训练,以此加深印象,激发自我探索。他还为学员们录制了40多分钟的课文录音。
村冈先生在讲课中,投影上始终放着希伯来语圣经的原文,经常比较两个版本的细微差别。闪学研究既需要博大的宏观视角,又需要精细的微观操作。别西大译本是《圣经》的第一个全译本,现今存世最早的圣经原文抄本反而要比它晚八九百年,别西大译本所依据的原文可能更为古老,因此别西大译本意义非凡。在几次比较后,先生才点明:在版本比较时,the more difficult,the better。较古老的版本总是趋向于用较为复杂的语法,而后来人更愿意用经过简化的文字。这就是他的看家本领——文本对勘。
村冈先生的自我定义是语言学家,他在授课中经常在我们较为熟悉的英语、日语乃至汉语中找例子,把理论语言学应用到文本阐释中去。为了解释他对叙利亚语中schwa(静音)的理解,他讲起他女儿的一段经历。他女儿生长在英国,家庭中只用英语交流。她小学时父母带她回日本,一个月后她就可以日常交流了。在从希思罗机场到家的路上,村冈先生想考考她,问她いか(ika)倒过来怎么念。她女儿的回答是かい(kai)而不是英语母语者的回答あき(aki)。这说明,不同的语言有不同的音系规则,叙利亚语中在我们看来很难读的音位搭配,在母语者口中却是很自然的。
在我学习现代希伯来语的过程中,对希伯来语中爱玩失踪、变身的元音十分头痛。在第一节课上,当我听到村冈先生讲到的西北闪语的元音删除规则(vowel deletion rule)后,顿觉眼前一亮,多年的难题终于有了解决途径。由此也想到,在我国,理论语言学和实际的外语教学脱节严重,外语一线教师由于不熟悉语言学理论,把很多语法现象归纳成不规则现象,生造出了许多让语言学家瞠目的术语。另一方面,语言学家又大多出身中文系和英文系,缺少多语种语料来发现新规则和佐证理论假设。而村冈先生说语言学家的作用就是minimize the irregularities(把不规则现象最少化)。
中国的闪语古典语言研究起步很晚,以世界史学
界为主,其他还分布在哲学界、宗教学界、外语界,星散在北京、上海、南京等地。而闪语族历史比较语言学则尚未展开,只有零星的几篇论著。这次借老先生之行,使来自不同学术背景、不同地域的学者们有了相互交流的机会。
▲图一
▲图二
在北大讲座的最后阶段,村冈先生讲了几个用东方经典解读《圣经》的例子。浪子回头寓言里老爸的心情,钦定本翻译成“compassion”,和合本翻译成“慈心”。而村冈先生从中国典籍找出“断肠”二字,用它来翻译希腊语原文的 σπλαγχνι ζομαι是最贴切的。耶利米书6:11中(图一)二词,表层意思是full of days,和合本翻成“日子满足的”,这个词组的传统解释是“年岁大的”。而村冈先生从《史记》等中国典籍中找出“春秋富”正好和(图二)字面上完美对应,意义上“春秋富”指“青春鼎盛,还有很多春秋可度”。联系到上下文,这个意思更加符合逻辑,更加贴近原文意思。随后先生向听众展示了他去年获得的Burkitt勋章。他说这枚奖章说明,东亚人完全可以利用自己的东亚文化背景,在西人占主导的闪学研究中贡献出自己的智慧。在提问阶段,有同学提及在希伯来大学学习时想攻读《塔木德》,却被一位拉比告知中国人很难学好《塔木德》。村冈先生说到他的日本导师在德国求学期间,在图书馆看到毫无犹太背景的闪学大师卡尔·布罗克曼(Carl Brockelmann)看《塔木德》像翻看一份德文Zeitung(报纸)一样轻松。先生用这段经历,勉励中国年轻一代大胆投身闪学研究。
村冈先生今年2月已经年满八十。刚下飞机,我接过他的随身背包时,大吃一惊,这大概是我这辈子拎过最重的背包之一了,老先生背着它飞了大半个世界来到上海。包里一台老式MacBook Pro占据了一半重量。这台机器大概是摔过一次,老先生用几块胶布粘了一下。他胸口放着一副老花镜,但没见他用过,目光相当锐利。上课时,他捡粉笔头、黑板揩的动作也十分敏捷。我给他在上外准备的教室有120平方米,他声如洪钟,不用话筒声音也很清晰。在北大开讲时,上午转了转燕园,晚上讲座在历史系的地下室,再加上到宾馆两个来回,我算了下,这天他们夫妻俩走了2万多步。晚上他还是站着讲了2个多小时。在回去路上,他还兴奋地跟我讲,他数了一下,有十位同学是站着听完讲座的。桂子夫人说他们家住在Oegstgeest,老先生都是骑50分钟自行车去莱顿大学上课。耄耋之年,除了耳朵有点重听,身体像60多岁的人。我问他有什么秘诀可以保持健康,他说他除了做学问,其他都很随便,没啥秘诀。
的确,老先生和夫人是典型的日本人性格,不给别人添麻烦是他们的行事准则。在高铁上,先生买了一份便当和三份豆沙馒头,他本来想一人一个。但我那天实在太饱,婉拒了。然后老先生拿起豆沙包,一小口一小口地用20分钟慢慢吃完。
已经78岁、毕业于御茶水女子大学化学专业的桂子夫人,每堂课也都会坐在教室里,认真听课,笔记比所有人都要认真。村冈先生发的课文录音里,有时也能听到桂子夫人轻声跟着念。下课后笑着对我们说:“叙利亚语真的太难了,完全记不住。”我们问:“这课您应该听过好几遍了吧?”她回答:“无数遍了,每次我都听,就是记不住。我完全没兴趣,但是他喜欢,他沉浸其中,我只能跟随他。”说着,她指了指讲台上满头白发的丈夫。
老先生做学问认真,但不妨碍他童心未泯。由于离开日本半个多世纪,有些汉字记不清笔画,这时旁边的桂子夫人就会一边在他手心里给他提示笔画,一边略带嘲笑地叫他一声“Sensei”,先生有时会不好意思地笑笑。看到高铁车厢里显示的速度,他立刻搜了新干线列车的资料,比较一番后,会心地点点头。复兴号列车四个半小时的车程,老先生只休息了一个多小时。近三个小时里,他回邮件,准备讲义,看荷兰语新闻。工作间歇,还喜欢玩玩数独。
我们读的第一段文献是《创世纪》39章7节,讲到约瑟的主母引诱他,中文是“以目送情”,英文是cast her eyes upon Joseph。但先生指出原文是单数,一只眼睛,随后滑稽地模仿起用一只眼睛挤眉弄眼,引得大家笑起来。轻佻的主母形象惟妙惟肖,一段文本比较就这样被大家牢记。
先生用英语讲课,语速缓慢但流畅,langsam aber stetig(德语:慢却稳)。后来发现,他的日语也是同样不徐不疾的风格。或许正是这种心态和风格让他保持健康。
村冈先生,谢谢您带给我们的学问、教养和品格。祝您德崇寿永,光被后学!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した、村岡先生!これからもどうぞ宜しくお願い致します!(万分感谢村冈先生!今后仍请多多关照!)
作者:李卫峰
编辑:周俊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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