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发如虿”似乎只是先秦时代都邑上流社会的一种审美习俗,因为此后很少再见到对于女子发式的类似赞美,至少是不再以昆虫为喻,正像“领如蝤蛴”之类的形容从诗歌中淡出一样。然而这样的审美习俗,作为历史记忆却不曾消逝。
北京定陵出土孝靖后点翠镶宝十二龙九凤冠、三龙二凤冠与孝端后的九龙九凤冠、六龙三凤冠,人所熟知,经过修复的原物或复制品长期分别展陈于三个收藏单位,是导游常常引领观众驻足的地方。凤冠偏向后方的左右两侧各有三扇博鬓,其中的十二龙九凤冠博鬓上镶金龙、嵌宝花,珠子缘边,下方更垂珠结,晶艳晖盈,看去自有沉甸甸的分量。这是纳入舆服制度的饰物,自《隋书·礼仪志》进入礼制,即皇后、皇太后、三妃、美人、才人、皇太子妃,首服俱有“二博鬓”,之后博鬓的使用便为历代相沿。
然而博鬓的由来究竟如何以及凤冠为什么会生出如此样式的附加装饰(特别是这一附加的饰物显得很不自然,也不很合理),似乎未见解说。而各种词典多未将“博鬓”列入词条,所见只有《中国文物大辞典》(中国文物学会专家委员会编,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博鬓”条释曰:“冠两旁两片叶状的宝钿饰物,后世谓之掩鬓。”似未得要领。如果为它补充书证,那么可援引两则,一是明顾起元《客座赘语》卷四说到的“掩鬓或作云形,或作团花形,插于两鬓,古之所谓‘两博鬓’也”。一是明王圻《三才图会》中绘出的“两博鬓”,造型正如朵云,图下注云:“两博鬓,即今之掩鬓。”然而博鬓与掩鬓显然不是一物,而且并非“古”“今”异称。明建文刻本《皇明典礼》“妆奁”之“首饰冠服”一项有“珠翠九翟博鬓冠”,又有“金掩鬓一对”(大连图书馆藏,今有“中华再造善本”)。可知博鬓为冠饰,掩鬓为发饰,两物同时存在,各有其式,各有其名。仅从字面来看,掩鬓,是掩住鬓发;博鬓,是扩充鬓发。验之以能够确定名称的实物,也大体相合。只是定陵出土的点翠镶宝龙凤冠上的博鬓位置偏后,和“鬓”离得远了。如此,便不能不追溯它的早期形态。
近年为人关注的南昌西汉海昏侯墓出土器物中,有一枚玉舞人,为战国物。舞人深衣垂足,舞袖翩跹,头上似乎别无装饰,唯鬓边垂将及肩的余发夭蟜外卷(图1)。传洛阳金村周王室墓葬出土的一件战国玉雕舞女,造型与此相同,不过是相连的一对(图2)。类似的形象尚有更早的例子,如故宫博物院藏一件商周时代的玉人,头顶双插对鸟,下发一围辫发,两鬓齐齐垂下来的余发在耳朵下边弯弯打出两个卷(图3)。由此发式,可以想到《诗·小雅·都人士》中对都邑女子的形容,即“彼君子女,绸直如发”;“彼君子女,卷发如虿”;“匪伊卷之,发则有旟”。此诗意旨,说法很多,朱熹的意见是,“乱离之后,人不复见昔日都邑之盛,人物仪容之美,而作此诗以叹惜之也”(《诗集传》),似觉通顺。所谓“绸直如发”,也是种种解释,《高本汉诗经注释》第七二九条:“‘直’在这里不能用平常的意义,因为说一个女子的头发‘直’并不是赞美;第四和第五章都特别说出那是卷曲的。所以,‘直’当是‘伸直’,也就是‘长’”,“这句诗是(他们的)头发多密而且长。”此释或可从。“卷发如虿”,虿,今呼为蝎子,动则翘翘然举尾。郑笺:“螫虫也。尾末揵然,似妇人发末曲上卷然。”《说文·虫部》“虿”、“蟜”,同训为毒虫,则蟜即虿,以其尾之夭蟜上曲,而又谓之蟜。至于“匪伊卷之,发则有旟”,宋罗愿《尔雅翼》卷二十六云:“《礼》,敛发无髢。而有曲者,以长者皆敛之,不使有余。鬓傍短者不可敛,则因之以为饰,故曰‘匪伊卷之,发则有旟’。先儒以为‘旟,扬也’,非故卷之,发当自有扬起者尔”,“曰‘卷发如虿’,言首饰整然矣。”罗释算得贴切。旟即飞鸟形的竿首,两边飞翘,适同虿尾弯起的样子。可以认为,卷发如虿原是一种特别的修饰(《诗·小雅·采绿》篇有“予发局曲,薄言归沐”,是说不整仪容,以致头发卷曲蓬乱与此不同),诗先以“卷发如虿”写出修饰之美,继而下一转语,反言“匪伊卷之,发则有旟”,正好和前面的“绸直如发”相扣合,曰君子女之发密而长,且天然卷扬,不刻意修饰而特有修饰之美。这里的一唱三叹,便是诗人由衣饰和妆束的变化——这变化来自引领风尚的都邑——而发抒对变化之时代的感喟。
▲图1战国玉饰南昌海昏侯墓出土(作者摄)
▲图2战国玉饰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藏(作者摄)
▲图3故宫博物院藏商周时代的玉人
如此再来看几件玉雕女子的发式,正是“卷发如虿”。也许是随着舞姿而自然卷扬,但更可能是修饰使然。
“卷发如虿”似乎只是先秦时代都邑上流社会的一种审美习俗,因为此后很少再见到对于女子发式的类似赞美,至少是不再以昆虫为喻,正像“领如蝤蛴”之类的形容从诗歌中淡出一样。然而这样的审美习俗,作为历史记忆却不曾消逝。把战国玉饰作为玩好的刘贺对此想必不陌生,我们今天则不妨将此视为保存历史记忆的方式之一。在汉画像石,这一发饰被移用于西王母,如邹城市文物局藏汉画像石中的西王母,头上戴胜,两鬓边则余发夭蟜外卷,俨然先秦玉雕女子的“卷发如虿”(图4)。如此发式,也见于四川彭州太平乡出土汉画像石中的女舞人(图5)。那么它是作为一种美丽的妆点而延续下来。只是此后又失去发展的线索,直到龙门石窟北魏礼佛图,皇室宝眷头戴莲花冠,冠下两侧各有两对夭蟜外卷的饰物(图6),方又接续一脉相承的轨迹,大约这时候它已由“卷发如虿”而演变为冠两侧的“博鬓”,即由原初的发式变成饰物,并且用来显示尊贵。这一变化的缘由至今在文献上找不到记述,但从造型来看,与“卷发如虿”的样式是一致的,并且此后几无大变,似可表明再没有添加新的造型元素。
▲图4邹城市文物局藏汉画像石局部(拓片)
▲图5四川彭州太平乡出土汉画像石局部(拓片)
▲图6龙门石窟雕刻
与隋代相承,“两博鬓”同样载入《旧唐书·舆服志》和《新唐书·车服志》,只是未见时代明确的图像资料。故宫博物院藏《女孝经图》一卷,画作“后妃章”中的后妃首服是一顶两侧垂博鬓的莲花冠,同卷“贤明章”中的楚庄王夫人樊姬也是如此。此卷旧传唐人作,今认为是宋摹本,摹本虽不免添加当代因素,但总不会距离原作很远。比较辽宁博物馆藏宋人作《孝经图》,衣冠服饰即明显不同,如展脚幞头、耳不闻帽子,均为宋代样式,第二章所绘皇太后首服则同于南薰殿图像中的宋代皇后像。此卷旧题褚遂良书、阎立本画,今或推定它出自南宋民间画师之手。那么《女孝经图》中的后妃首服,或可作为唐代博鬓式样的一个参考。
扬州西湖镇隋炀帝萧后墓出土一顶花树冠,虽因朽烂过甚很多细节不能十分清楚,不过两扇博鬓尚存其貌,且在X光片中可以见出装饰纹样(《考古》2017年第11期)。萧后卒于唐贞观二十一年,诏以皇后礼合葬于炀帝陵,则此冠是唐物。此外,有西安唐阎识微夫妇墓出土阎妻裴氏的已经散落之冠,其中的博鬓式样与萧后冠大致相同
(《文物》2014年第10期)。清宫旧藏南薰殿图像中的宋代皇后像和明代皇后像,则已清楚绘出缀于凤冠的博鬓。今所见唯一一个可与图像互证的宋代实例,是遵义南宋杨价夫妇墓女主人所戴凤冠两侧除了分别有两对累丝步摇之外,尚各有一扇金镂花博鬓[《中国文化报》(数字版)2015年3月30日]。明代皇后像中的博鬓,则与北京文物局图书资料中心藏稿本《明宫冠服仪仗图》中的凤冠大体无别。实物的例子,定陵之外,尚有贵州遵义高坪镇播州杨氏土司家族墓出土饰有博鬓的两顶金镶宝龙凤冠(修复后今展陈于贵州省博物馆),博鬓的式样与南宋一致(图7),只是装饰手法略有别。尽管因考古材料缺失,凤冠的主人尚不能确定,不过推测为土司夫人,应该不差。统领播州的杨氏土司“虽版籍列于职方,然专制千里,自相君臣,赋税之册不上户部,兵役之制不关枢府,名托外臣,实为一独立政权”(谭其骧《长水集·播州杨保考》,页261,人民出版社,1987年),博鬓的使用由宋至明也就很自然了。另有一个耐人寻味的例子,便是湖北恩施猫儿堡出土明代西王母骑凤金簪一枝,西王母云肩、补子,花冠下一对博鬓(图8),竟与前举汉画像石中的西王母遥相呼应。当然如此时空远隔的相似当视作巧合,明代银匠取用的还是当代资源,只不过在我们追索的演变轨迹中,它恰好成为一个暗喻。
▲图7凤冠上的博鬓之一遵义播州杨氏土司家族墓出土(贵州省博物馆提供)
▲图8西王母骑凤金簪湖北恩施猫儿堡出土(作者摄)
论及博鬓,旧说或与掩鬓夹缠,今人或与唐宋时期流行的一类步摇相混,其实如此三事各有发展脉络,且常常一起出现,因此并无演变及替代关系,如前举《皇明典礼》中“珠翠九翟博鬓冠”与“金掩鬓一对”同列,如南宋杨价夫妇墓女主人所戴凤冠两侧除了分别有两对累丝步摇之外,同时各有一扇金镂花博鬓。大约博鬓的使用范围很小,有资格使用它的女主人恐怕服用的次数也不多。自隋唐基本定型之后,后世沿用,做工和材质或不同,造型的变化则不是很大。依靠考古发现,今可大致勾勒博鬓从发式到首饰的演变轨迹,惟中间尚有虚线,只能有待新的发现,但至少不必像有些讨论那样到佛教艺术中去寻找造型依据。(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作者:扬之水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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