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哈佛大学出版社推出了《管锥编》的节译本(Limited Views:Essays on Ideas and Letters),译者是美国著名汉学家艾朗诺(Ronald Egan)。翻译这部巨著绝不容易,甚至可以说是吃力不讨好。但艾朗诺还是义无反顾,因为“《管锥编》已被公认为钱锺书对中西传统文学研究的集大成之作”(译者序)。艾氏专攻唐宋文学,按理说,翻译《谈艺录》会更为得心应手,但还是优先考虑了《管锥编》,他在序言中解释道:“在钱氏全部著作中,《谈艺录》显然最接近《管锥编》,但两者的区别也很显著。后者论及的范围更加广泛,正如英译本副标题‘关于思想与文学的札记’所显示,钱锺书讨论的范围已经远远超出了唐宋以来的中国诗学,而是涵盖了整个中国人文传统。他的美学考察从文学扩展到了视觉艺术(书法和美术),他也更有意于建立文学和哲学、宗教之间的联系。《管锥编》采用了更大数量和范围的比较。钱锺书对西方文献的征引在《谈艺录》中已很突出,经过三十年的积累,他大大增进了对西方传统文学和现代批评的理解和把握,对比较研究效用的信心也更坚定了。更大的不同在于,同样是随笔和札记体著作,《管锥编》中的钱锺书更像一位批评家和思想家在表达自己的见解,左右逢源,张弛有度,更不用说视野的宽广了。我们不必同意他后来视《谈艺录》为‘少作’的谦逊,但《管锥编》的确使我们领略到了更为老成阔大的境界。”艾朗诺的选择和翻译工作体现了一个优秀学者的“公心”。
所以,中国真正有价值的学术产品,西方人会注意到,也会主动“拿来”,用不着我们费力而未必讨好地“送去”。二十世纪上半叶,无论是顾颉刚的《古史辨·自序》,还是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上下册,都是美国人主动翻译、自行出版的,因为他们知道这些著作的价值。我们有时间、精力和费用,不如多翻译一些外国的好东西进来。
《管锥编》英译本出版后,没有引起1980年代中国国内那样的轰动效应,更没有形成“钱学”热。根据我在Jstor数据库上的初步检索,只有三篇书介,除了陈述书的内容,表扬艾朗诺的翻译之外,并无多少实质性的学术评论。自上世纪末开始,张隆溪教授多次撰文,为钱先生和《管锥编》呼吁,希望引起欧美学界的重视,但效果一般。其实早在1983年,法国学者李克曼(Pierre Rychmans)就在《世界报》(Le Monde)上盛赞过钱先生,说他的博学“在今日的中国,甚至全世界都无人可以比拟”。其他的赞誉之声也是此起彼伏,尽管如此,到目前为止的事实是:作为现代作家的钱锺书在海外的影响更大,《围城》早已被翻译成多种外语。最通行的英译本也是最早的,1979年就出版了,2004年作为“新方向经典”(A New Directions Classic)再版时,著名历史学家史景迁(Jonathan D.Spence)专门写了序言,2014年更上一层楼,被收入西方妇孺皆知的企鹅经典丛书(Penguin Classics)。此外,《人·兽·鬼》2011年也有了全译本。
1985年,钱先生和德里达(Jacques Derrida)、艾柯(Umberto Eco)、热奈特(Gérard Genette)等一同被选为美国现代语言学会(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of America)荣誉会员,表明他的成就已经为海外学界普遍认可。但和其他几位同年入选的学术大师相比,钱先生的影响力却要小得多。艾朗诺在分析原因时指出:“《管锥编》在海外的关注度远不如中国国内。毫无疑问,该书独特的文体和行文造成了这种被忽略的状况。实际上,甚至在中国学者那里,《管锥编》也因纷繁复杂的内容和独具特色的结构而被视为奇书。估计这些原因同样阻挡了国外专家进入其中开掘宝藏,迄今为止,西方学术界唯一对《管锥编》进行阐发的是德国人莫芝宜佳(Monika Motsch)。”二十年过去了,相关论文有了一些,但专著仍然只有莫芝宜佳的《〈管锥编〉与杜甫新解》(Mit Bambusrohr und Ahle:von Qian Zhongshus Guanzhuibian zu einer Neubetrachtung Du Fus)。
看来,《管锥编》“走出去”的过程远不如想象得那么顺利。正如艾朗诺所言,问题出在它“独特的文体和行文”。典雅但晦涩的文言文不好理解,太多的引文让人难以招架,更严重的是整本书由一千多则笔记组成,彼此之间没有逻辑联系,最后也没有明确的结论。为了帮助西方学界读懂和欣赏《管锥编》,艾朗诺的译本精选了六十五则笔记并编排成六个专题:一、美学和批评概论,二、隐喻、象征和感知心理学,三、语义学和文学风格学,四、论老子,五、魔和神,六、社会和理想。这样一来,可读性确实大大增强了。可见艾朗诺不光是翻译,也是在归纳和总结《管锥编》的思想。
可以设想,如果《管锥编》不是采用现在这样的体例,而是成系统的专著或论文,它可能早被全文翻译,影响也会更大。其实,钱先生并非不会写西方式样的标准论文。他早年在牛津大学完成的《十七十八世纪英国文学中的中国》(China in the English Literature of the Seventeenth and Eighteenth Centuries),就是最好的例证。他用白话文写的几篇二三万字的长文(后来收入《七缀集》者)也是现代论文。这说明他“非不能也,不为也”。他选用文言文和传统的笔记体来完成一生最重要的著作《管锥编》,可能有多个原因,但在我看来,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尊重自己的学术个性,不跟着别人走,表现出的是一种强烈的学术自信和文化自信。
作者:顾钧
编辑:周俊超
责任编辑:舒明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