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遗成功|为何这里是“圣地”?良渚遗址实证中华5000年文明史 良渚率先走进“全考古时代”

第43届世界遗产委员会会议于6月30日至7月10日在阿塞拜疆首都巴库举行,会议将审议38项提名遗产是否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就在刚刚,良渚古城遗址申遗成功。这段申遗之路,本报一直持续跟踪,现将旧文重发,让我们一道回顾申遗的点点滴滴。

良渚遗址:实证中华5000年文明史

考古实证,早在5000多年前,我们的祖先便已点亮文明绚烂的火花。经历十余年的孜孜以求,“中华文明探源工程”取得了很多重要进展,并于近期公布成果。本报记者沿着考古学家们的探铲,踏访这些重要都邑性遗址考古现场。今天起,本报推出一组报道,聚焦 “中华文明探源工程”,与读者一起分享我们的祖先用勤劳与智慧创造的令人惊叹的文明硕果。

——编者

在闭馆315天后,最近全新亮相的良渚博物院,用新的展陈理念和模式,让沉寂5000年的良渚文化 “开口说话”。

良渚文化距今约4300至5000年,主要分布在长江下游环太湖流域。良渚遗址位于浙江省杭州市余杭区,是良渚文化遗址中最高等级的遗址,其核心的良渚古城是中国当时最大的城址,由宫殿区、王陵区、作坊区、仓储区和内外环通的水路系统构成复杂的城市系统,外围有祭坛和当时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水利系统。

从1936年杭县良渚镇人施昕更发现良渚遗址以来,80多年的考古发掘不断刷新我们对良渚遗址、良渚文化及其对中华文明起源的认知。良渚遗址先后获得了多项“中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一项 “世界十大考古新发现”,特别是2007年确认的良渚古城,被专家们视为“中华第一城”。而2015年古城外围大型水利工程的发现,改写了中国水利史,专家认为,这是目前已知的世界上规模最大、功能最完备的大型水利系统。随着考古工作的不断深入,消失的“良渚文明”逐渐清晰。

良渚社会呈现

典型的早期国家形态

经过不断的考古发掘、调查和勘探,良渚古城的结构布局和功能逐渐清晰。良渚古城由居于中心的面积约40万平方米的宫殿区,和内城、外城构成,总面积达到630多万平方米。由人工堆筑的建筑台基和台地也由内而外逐次降低,显示出明显的等级差异。古城北部和西北部还分布着规模宏大的水利系统和与天文观象测年有关的瑶山、汇观山祭坛墓地。良渚古城核心区、水利系统、外围郊区总面积达到100平方公里,规模极为宏大。整个城市系统的布局与山形水势充分契合,显示良渚先民在规划建设古城时视野之广阔,可见良渚社会远远超越了部落形态,呈现出了典型的早期国家形态。

目前考古研究表明,在良渚文化时期,农业已进入成熟的犁耕稻作农业阶段,手工业分化明显,门类更加多样,作陶、制石、纺织、髹漆无不显示出专门化倾向,尤以琢玉最为发达。

良渚文化的玉器,不仅因其数量之众多、品种之丰富、雕琢之精湛,显示出良渚玉器代表了中国史前玉文化的一个高峰,更因其以琮璧钺为代表的玉礼器系统揭开了中国礼制社会的序幕,被专家认为是玉之殿堂,世界独此一家、别无分店。

王族、贵族、工匠或武士与平民墓葬随葬品的多寡,显示出了良渚社会明显阶层分化。

对良渚文化器物上的刻画符号的研究,让我们认识到,这些符号,特别是有意组合的符号处处显示出良渚文化时期应该已有“原始文字”。

良渚文化发达的稻作农业,复杂的社会分工,明显的社会阶层分化和高度统一的精神信仰,揭示出良渚社会已进入成熟文明和早期国家阶段,确立了良渚文化的核心遗址——良渚遗址,是实证中华五千年文明史的圣地,与同时期的古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哈拉帕共同反映了世界最古老文明的起源阶段的状况。

改陈后更好体现了近十年考古研究结论

从远处眺望,良渚博物院是一幢宏伟的长方形建筑,像一艘巨大的船行驶在碧波中。它外观粗犷、大气,灰白色墙面没有任何装饰,线条简洁流畅,与周围悠悠小河青青草坪的美丽洲公园水乳交融。良渚博物院的设计者是英国建筑大师戴维·奇普菲尔德,以“一把玉锥散落地面”为设计理念,由不完全平行的四个长条形建筑组成,被称为“收藏珍宝的盒子”。今天的人们则更愿意把它比作是一艘从5000年前缓缓驶来的“文明之舟”,所以在其周围梳理河道,种植荷花。

“良渚博物院是10年前开馆的,展现的内容都是2008年前的考古成果。但良渚古城、外围大型水利系统等重要发现都在近十年间,对良渚文化、良渚遗址、良渚古城考古认识发生了很大的甚至可以说是质的变化。”良渚博物院展览教育部罗晓群主任介绍,改陈后的良渚博物院,常设展的三个展厅的大格局虽说没有变化,但展厅的厅标分别由“发现求真、良渚古国、良渚文明”变成了“水乡泽国、文明圣地、玉魂国魄”,不仅显示出展览主题和内容的更新,也更好地体现了近十年来对良渚文化的最新研究结论。展品也从300余件(组)增加到600余件(组)。钟家港、葡萄畈、美人地等遗址出土的近200件陶器、动植物标本,后杨村、文家山、卞家山出土的玉器,尤其是钟家港出土的头盖骨和鱼钩,都是首次展出。

改变的还有展厅的灯光。良渚博物院总策展人、复旦大学文物与博物馆学系教授高蒙河认为,5000年前的良渚已经进入了文明时代,我们想追求一种亮亮堂堂的展示效果,展览照明既要与我们的文明相匹配,又要符合现在国际博物馆的潮流。所以,整个展陈都运用自然光,令观展者有最舒适的观展体验。同时,改陈后的良渚博物院采用了国际上比较流行的自由观展,没有给观众设定具体的观展路线。“碎片化、沉浸式、互动式的体验是一种趋势。我们不想强迫观众一定要先看一件展品再看另一件,展出的每一件都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知识点。”高蒙河表示,每一个展厅都表达不同的主题,有关联又不彼此限制,哪怕你倒着走,也能明白展览的主题。

良渚人长啥样良渚先民从何处来

展品、影视片、3D投影、微信公众号,多维度告诉你5000年前的良渚先民生活在什么样的自然环境中,他们为什么要筑坝建城?他们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如何制作精美的玉器?

要了解良渚人来自何处和如何造城,两部6分钟和10分钟的影片便回答了这个问题——以影像表达最通俗易懂且令人印象深刻。从12000年前的太湖流域形成,到5000年前良渚人出现,6分钟穿越了6000年。“气候变迁令居住在山边的良渚先民迁往平原地带的沼泽湿地中,与世界上其它几个古代文明重要起源地,如两河流域、尼罗河流域、印度河流域等地区基本同时进入了文明时代,创造出了独具特色的成熟文明和早期国家。”而当你看到良渚古城及其外围水利系统的建造过程时,更会发自肺腑地感叹先人的伟大。

想要具体了解良渚先民的生产和生活状态,可以看看展出的猪骨头、桃核、菱角,甚至螺蛳壳,虽然都是最普通的物品,但它们传递出来的信息是:当时的良渚人已经从渔猎采集时代进入到农耕时代,食用猪肉的比例达到60%多,远远超过了狩猎而来的猎物。农用工具石犁、石镰,告诉我们当时的农业生产已经达到了一定的先进水平;一件漆器,还原出该器物先后经过四层漆的处理,才能历经5000年依然“光彩依旧”;一件小小的盛酒陶器,说明良渚人已经学会酿酒;几块青褐色的纺轮和复原的腰织机摆在陈列柜中,若想知道它的用处,可以用手机扫描二维码,一段精美的短片告诉你这是良渚人织布用的纺轮和织机,并复原出如何用它织布制衣。“这些展品可能不够漂亮,但可以清晰明了地告诉参观者:当时的良渚人吃、穿、用其实都已经达到了较高的文明水平。”罗晓群表示。

良渚人长什么样?可能大家都会好奇。良渚人的头盖骨展柜前,通过多媒体演示,残破的头盖骨正一点点复原,最后形成良渚先民的完整头像。“这是人像复原技术,是吉林大学体质人类学与分子考古学科研基地以出土良渚先民的头骨为基础,结合人类学、考古学、历史学、解剖学,利用计算机三维技术,复原出的古人生前容貌。”罗晓群介绍。

古城、大坝、阶层,文明阶段的重要标志

一座巨大的良渚古城山川地貌图模型陈放于展厅正中,图形上清楚标注出宫殿区、内城及外城的位置。一侧则有一幅巨大的油画,勾勒出当时良渚古城的空间格局。“通过地貌模型图和油画的对比,可以一目了然地反映出良渚人当时的建筑成就。”罗晓群介绍。

墙面上一组数据显示出良渚古城的工程量。良渚古城外围水利系统的总土方量为260万方,古城总土方量超过700万方,同时期世界其它文明的工程量无出其右。数字背后,显示出良渚古城规划之精、技术水平之高、组织能力之强。而如此大的工程量显然需要高度集权、精心规划、统筹组织、长期营建才能完成,这是良渚社会进入文明阶段的重要标志。

一块4米×3米的古城剖面吸引了大批参观者——因为它会“动”。“它不是一块普通的墙皮,是从良渚古城北城墙遗址上切下来的剖面,您能清晰看到土色的差异、肌理,还有一层层堆筑时层位的痕迹。”罗晓群说,这种展现方式过去没用过,是全新观感体验的设计。

站在复原的缩小版宫殿模型前,你会诧异其繁复精美的架构,它们有什么依据?

“所有复原内容都有科学根据,其主要依据是宫殿区建筑遗迹的考古发掘和研究成果。”罗晓群介绍,譬如民居或作坊大概什么样?是从出土文物中发现的陶屋顶模型以及陶器上刻画的房屋图形推算出来的。

展区中有一堆并不起眼的炭化稻谷,是良渚古城内一处失火粮仓出土的,其储量达到二三十万斤。至今在良渚古城内没有发现良渚先民的稻田遗迹,城内只有贵族和手工业者,这表明良渚古城内稻谷应是周边地区供应而来的,同时也见证了良渚古国的农业基础。

很多人对良渚墓葬颇感兴趣,当真正的反山14号王族墓展现在你的眼前时,必会令你大开眼界。棺椁内铺满了大小260件随葬品,其中玉器就有242件,琮、钺、璧琳琅满目,其制作之精美、色泽之柔和亦让人赞叹。而一旁展出的贵族墓中出土的随葬品,玉器的材质和做工精美度则明显低了好几个档次。再旁边展示的普通人的墓葬中,则是空空如也,偶有几件普通陶器。

“通过不同墓葬随葬品的展示,可以反映出当时的良渚社会阶层分化严重,等级十分分明,同时还能让参观者了解良渚人如何佩戴和使用玉器。”罗晓群介绍,从此可以看出当时的良渚的雕琢工艺达到了中国史前治玉水平的一个高峰,并形成了玉礼制度。

良渚率先走进“全考古时代”

——访良渚博物院院长、良渚研究院院长马东峰

文汇报:改陈后的良渚博物院与此前最大的区别在哪儿?实证中华5000年文明史底气何在?

马东峰:与以往不同的是,此次改陈中良渚博物院大胆尝试运用新技术实现传播方式多元化,如19项数字多媒体展项、大型油画、3D打印的场景复原、VR技术、数字多媒体等技术,通过科技手段让沉寂5000年的文物“开口说话”,力求立体全面地讲清楚良渚文化有什么,良渚古城的价值内涵是什么、良渚社会的发展程度如何、良渚文明有哪些独特性。

要说改陈后的良渚博物院最大的特色,我认为最重要体现在一个“全”字。改陈后的博物院,更为全面、立体、直观地解读了良渚文化、良渚遗址、良渚古城,更为详实地说明了良渚遗址实证中华5000年文明史论断。以前的博物院突出了良渚文化的发现史,因为“良渚文明”这个结论,当时我们还不敢完全坐实,所以那时主要展示的是良渚文化。而这一次,有了近十年的考古发掘,我们不但弄清楚了良渚古城的格局、功能、属性,甚至还发现了外围大型水利系统。所以,这次展览是集良渚文化考古80年,特别是最近十年考古成果的一次集大成展览,而且是良渚考古发现第一时间、第一手资料的展示。

“坐实”的意思是什么?一个是良渚古城的格局和功能,我们都基本搞清楚了;另一个是发现了大型的外围水利系统。正是因为有了这两个重大发现,我们敢说,良渚遗址不但实证了中华5000年文明,也是实证中华5000年文明史的具有突出普遍价值的典型遗址,我们现在叫圣地。

另外,如果十年前良渚博物院的开馆时,还只是展示了国内学术界对良渚文化的认知,通过这十年的探索,国外专家学者不断来访调研,主流国际学术界已经因良渚遗址的发现开始接受中华5000年文明史的观点。所以现在,我们不仅仅是面对国内的观众,还要面对更多国际上的观众。同时,改陈后的博物院从小细节中也更为全面详尽,譬如讲解词,除了中英文还有日文,这在以前也没有。讲解词还做了3个版本:观众版、专家版、少儿版。这些都是过去没有的,博物院在这些方面花了很大的力气。


文汇报:此次博物院改陈过程中遇到了哪些困难?

马东峰:因为5000年的岁月都尘封在厚重的泥土下,如何直观展现5000年前的良渚文明,博物院责无旁贷要承担这一历史重任。可以说困难无处不在,有时为了一词一句或某一展品某一画面,专家们都需要开无数次会议,在激烈争执中求同存异。

以猪骨头的陈列说明为例,我们要从一篇几万字的博士论文中浓缩出的几十字,还要征求大量专家的意见。还有展厅中那段10分钟展现良渚文明的影片,为了这短短10分钟,我们苦苦折腾了半年工夫。刚开始,想达到一种震撼大片的效果,找作家写剧本,但觉得太诗意,削弱了科普性和真实性。于是,文物考古专家、作家、影视专家一起上,一字一句反复 “推敲”,前前后后开了几百次研讨会,最终才达到现在的效果。再譬如展板上 “太湖”一词,按照以前 翻 译 “Taihu Lake”,后来有英语翻译人员提出此翻译不科学,按照国际表达习惯应翻译成“Tai Lake”,还有 “城市”这个词,有很多种翻译,最后用的是 “urban”。展馆内的所有英文介绍,我们不仅找了权威专家把关,还将其拿给许多有在美英等英语国家学习生活经历的人把握表达习惯。总之一句话,就是翻译不仅要准确还要符合英语的表达习惯,真正能让国际游客看得懂。前言和结语,更是很多考古、英文权威专家合力,经过了多个翻译家的讨论、校对,可以说,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是经过反复斟酌才确定下来的。

众所周知,在考古界,一个观点要所有专家都认可是很难的。遇到争执不下时怎么办?我们坚持以主持遗址发掘的专家观点为主,其它专家不反对为原则。比如,在“原始文字”方面专家们就展开过激烈讨论。我们认为,当时的良渚人能建城筑坝,进行如此巨大的工程量一定会以某种形式发布指令,而出土的文物中曾多次出现某种符号,这些符号排列在一起,是不是当时的“原始文字”?对此,专家们展开了持久的讨论并且意见得不到统一。怎么办?最后决定专家可以提出反对的理由,如果提不出反对理由则维持原专家的意见。但为了科学严谨,最终形成的介绍文字是:“良渚文化中发现了由多个刻画的符号有意组合排列在一起的情况,有别于单个出现的符号,可视为良渚文化的原始文字”。以前,我们对于良渚文化中的“文字”,只能蜻蜓点水,不敢作深入的解释和定性,这次专门为原始文字做了一面墙的独立展项,并与埃及古文字作对比,可以为观众提供多重信息。


文汇报:这次还有一个临展“良渚遗址保护特展”,主题是良渚的保护和利用。这是如何考虑的?

马东峰:过去考古只是发现研究这四个字,现在已经不一样了,考古工作延伸出来保护和利用的职能,必须进入到展示、传播,为社会提供服务的平台上来,达到考古的最终目的——传承。从这一点上说,良渚考古八十年来,从初期只是发现和研究,发展到而今的边发现、边研究、边保护、边利用、边传承的“五位一体”模式,表明良渚的考古率先在全国走进了“全考古时代”。

良渚遗址管委会和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良渚考古队,多年来一直践行这种模式,国内其他的地方,尚没有良渚表现得这么充分、表达得这么完善、影响这么广。这次临展厅关于良渚保护的特展,还有可能全国巡展,助力全国大遗址保护、国家遗址公园的建设,这是考古的新模式,可以启示整个行业向前发展。从这方面来说,良渚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体验场和实践地。


作者:蒋萍 刘海波 丁毅强
编辑:赵征南
责任编辑:付鑫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