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99年的一个冬日,安徽省合肥市中级人民法院刚刚结束了一场万人瞩目的审判。
接近中午时分,律师俞晞接到了合肥市螺丝岗看守所的电话,对方说由他代理辩护的被告,主动提出想见他一面。
俞晞急急忙忙赶去。他代理的被告叫法子英,是那场审判的主角。
时年11月18日,法子英被合肥中院以绑架罪、故意杀人罪、抢劫罪一审判处死刑。这段时间,安徽省高院正在对死刑判决进行复核。
在看守所会见室,法子英被搁在椅子上,由四五个人抬着进门。他的右大腿在抓捕时被子弹打中,粉碎性骨折,肥大的裤管里挂着一根不锈钢支架。椅子放下后,他跟俞晞离得有些距离,两人中间隔着铁栅栏。
“你要上诉吗?”俞晞问。
“不,对于我这种人,在作案现场一枪把我击毙就是最好的归宿。我快死了,心里有好多话要说,想找人聊聊天。”法子英回答。
那是俞晞和法子英最后一次见面。
如今已无从得知,法子英为何要在放弃上诉的情况下找俞晞聊天。俞晞向文汇记者回忆,在那个晴朗而干冷的午后,直到看守所管教提醒,晚饭时间已到,再不还押人犯,法子英就会耽误用餐,两人才结束谈话。
或许,他一直在等俞晞告诉他,其同伙亦是女友的逃犯劳荣枝是否落网。
1999年12月28日,法子英被执行死刑。
2019年11月29日,厦门警方发布通报:潜逃23年,涉及三地、7条人命的逃犯劳荣枝落网。
监狱一霸
1999年,俞晞29岁,入行一年,执业不过半年。受合肥中院指派,他与另一名同事一起为法子英提供辩护。在合肥中院一审开庭审理前,俞晞和法子英会见过4至5次。
从时年7月23日被捕至12月28日被枪决,短短5个月,法子英给同号人犯留下了一个“惹不起”的印象。他自认作为一名“杀手”,跟其他罪犯和违法分子有所区别,“我从来不盗窃、不吸毒、不强奸,这些人是社会渣滓。”
“他们都怕我”,法子英如是向俞晞描述他跟同号的关系。
“对于一个身负至少7命的杀人犯,谁要是惹了他,他再背一条人命也是一个死,所以同号人犯绕着他走也是正常的。”俞晞对记者表示。
1999年的媒体报道佐证了法子英的监狱“人设”。
法子英刚到看守所时,看守所出于人道主义考虑,为他吊盐水治疗。回牢房后,他对同号犯人说,后悔自己没把盐水瓶打破,用玻璃碎片杀死医生,以引起看守所重视自己。
俞晞回忆,法子英觉得自己与同道相比,作恶“有技术含量”。被捕后,他曾一度宣称,自己是“专业杀手,受雇于人”。
“他作案手段残忍至极,在这方面没有自辩空间,所以就往动机方面粉饰、美化自己。”俞晞说,经查证,法子英所供“幕后真凶”跟这些案子没有任何关联。
在庭审现场,法子英甚至试图展现他作为“杀手”的专业性。
俞晞跟很多媒体讲过这个细节。当时法警让他验看一把20厘米的刀子,法子英立刻说:“我哪会用这样退班(九江话:差劲)的东西,我用刀最起码都这么长。”他比画出大约30厘米的长度。
“他有什么能够赖以生存的、而不违法、犯法的技能?”
“至少在跟我聊天的过程中,除了杀人,他没有提到过其他正常的技能。”俞晞如是回答记者。
在俞晞的记忆里,法子英对自己的生命同样表现得毫不在乎。
两人第一次见面,他先是惊讶于竟有辩护律师,在了解到俞晞是法院指派后,直言:“这个案件嘛,您就不用多花时间了,陪我聊聊天就可以了。”
接着又说,“俞律师,您看啊,检察机关指控我身负7条人命,您就是有本事给辩掉6条,剩下一条我也还得是死,所以辩不辩护对于结果没有影响,您就陪我聊聊天吧。”
法子英的辩护律师俞晞
孽缘畸恋
在最后一面,俞晞终究还是回应了法子英唯一的关切。
“知道劳荣枝还在逃,他的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俞晞向记者回忆,“从法律的角度而言,毕竟已经到了死刑复核阶段,证据固定,告诉他这个消息不至于导致法子英翻供,事实发生变化。从情理的角度来说,他时日无多,对劳荣枝确实一往情深,那么在不突破法律底线的情况下,个人权利方面能保障就保障。”
从被捕后的表现来看,法子英确实对劳荣枝情根深种。
在开庭审理前的4,5次会面中,他每次都会向俞晞打听劳荣枝的下落。由于担心妨碍案件侦查,在法子英被判决前,俞晞未曾透露。不过他注意到,每次法子英提问的时候都会把耳朵侧过来,想听他怎么回答,表情十分关切。
而在案件侦查的初始阶段,法子英根本不承认有劳荣枝这个人存在,直到警方拿出大量外围证据,他才不得已承认劳荣枝的参与。在之后的侦查阶段与开庭审理时,法子英拒不交代劳荣枝的下落,甚至提供错误的信息,误导警方。“他为劳荣枝开脱,要自己承担全部杀人责任。”俞晞回忆。
法子英身高1.73米,身形瘦弱,皮肤黑,眼睛狭小,嘴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用俞晞的话形容是“又老又丑又瘦弱,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
不过,他自我感觉良好。
在回应劳荣枝为什么会看上他时,先后有两种说法。一次是1999年接受媒体采访时,法子英说,自己很有魅力,像个男人的样子,而且也有温柔、细腻的一面,“光能打杀,只是一个武夫。”后来在回答俞晞同样的疑问时,他说,那时候劳荣枝还小,大概19岁,对他产生了一种“英雄情结”。
据俞晞回忆,根据法子英的说法,他跟劳荣枝相识于朋友的一个生日宴会。
法子英和劳荣枝都是江西九江人。当年劳荣枝是九江石油分公司子弟学校的老师,宴会结束以后,法子英骑着自己的摩托车送劳荣枝回家,然后开始追求她,两人就在一块了。
“他们差距非常大,跟法子英同类的混子,可能可以找到长相漂亮的美女,但应该找不到像劳荣枝这种‘素质’的。所以法子英聊起劳荣枝,觉得非常自豪。”俞晞说。
“深情”如法子英为何会允许女友去夜总会工作?
俞晞分析,一方面法子英需要一个诱饵作案,另一方面他说过劳荣枝只是陪酒陪聊不干其他事,言意之下“他晚上给劳荣枝留门”。
“我想法子英肯定是介意的,但对他来说也没有想出更好的谋财方法。”俞晞说。
劳荣枝毕业于九江师范学校,中专学历。上个世纪8、90年代,上中专并不是一件易事,尤其对于家庭清贫的学生。为了早日工作补贴家用,成绩最好的一批首选反而是中专。
劳荣枝便是这个情况,她就读的幼师班是九江师范学校的重点专业,入选可谓千里挑一。
或许是受劳荣枝细声细语说话方式的影响,在俞晞的印象里,法子英颇有礼貌,每次与他会面都会说“谢谢您来看我”。
而在合肥殷建华一案中,被害人殷建华的妻子刘静曾对警察说,那个小胡子(法子英)一看见她就伸出手来,和她握了握手。
案卷显示,1999年7月23日,合肥人刘静报警称,头晚9点,她的丈夫殷建华打电话说自己被绑架,让刘静20分钟内到长江饭店门前面见绑匪。当晚,刘静并未见到绑匪,而是再次接到丈夫电话,让刘静等绑匪通知。第二天,刘静与绑匪见面后,借口外出筹钱,将绑匪留在约定地点并报警。
7月29日,殷建华的尸体在一居民屋内被发现,他被锁在长宽1米、高70厘米的铁笼子里,被老虎钳子拧着铁丝勒死,红柄老虎钳还留在死者颈部。同屋还有一具无名男性尸体,已被肢解,藏在冷柜。
潜逃23年,涉及三地、7条人命的逃犯劳荣枝落网。
未曾悔过的前科犯
从被抓捕到判决死刑,法子英的家人一次都没有来看望过他。而无论是在1999年还是2019年,铺天盖地的媒体报道中,几乎寻不得他家人的只言片语。
原生家庭和妻儿的割席,让法子英作恶的根源无处核实。
据公开资料显示,法子英出生于1964年,在家排行第七,在九江有“法老七”的名讳。他曾对媒体承认,从小不喜欢读书,喜欢踢足球,曾当过少年足球队队长;喜欢打架,争强好胜,母亲管不住他,哥哥姐姐也拿他没办法。
他有前科,第一次入狱时尚未成年。
1978年,14岁的法子英初中毕业,进入九江市发电厂工作,三年后因为抢劫罪被判十年,劳教八年。1989年,25岁的法子英刑满释放,开始外出做生意。
“在当时,抢劫罪一般判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法子英作为未成年人被判八年可见性质比较恶劣,肯定有过加重情节。”俞晞对记者表示。
按照时间推算,法子英在出狱后成家,1990年有了女儿。
不过,终日浪迹九江,打打杀杀,混成了“道上大哥”。“法老七”在当时的九江“混子圈”也颇有恶名。
九江市地处赣、鄂、皖、湘四省交界处,曾是江西省工业最发达的城市,很早就有工业园区。上世纪90年代的九江,在一众对外通商的沿江内陆城市中名声颇为显赫。
“从他的活动轨迹来看,第一次出狱后几乎没有过什么正当职业。”俞晞说。
俞晞回忆,在与他会面以及庭审过程中,法子英鲜有表情,常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滔滔不绝,将自己的罪恶归因于社会。
在1999年的围捕枪战现场,警方劝解法子英放下武器投降,不要以生命为代价抗争。
法子英如是接话:“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其实你的生命跟我的生命是一样的。”
警方答:“对,都很珍贵的。“
法子英说:“珍贵什么呀,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们拿那一点工资。”
上世纪90年代正值“严打”,对于法子英这种性质的罪犯,第一次出狱后重新融入社会的难度如何?
俞晞认为,彼时的“帮扶”确实大不如现在,但如何重新开始,是否回归正常生活轨道,是个人的选择问题,很多问题不能归咎于社会。
俞晞又指出,“他后来的作案目的说是都为了钱,可是在我看来,他对钱也并不是很看重。”
法子英未多向俞晞谈及他跟劳荣枝的相处细节。也许除了劳荣枝,这个世界上无人知晓他们之间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共生关系?在累累凶案中,他们又各自扮演了什么角色?到底为何,他们对生命失去了敬畏?
那些隐匿在暗处的恶,或许会随着劳荣枝的被捕重见天日。
作者:苏展
编辑:苏展
责任编辑:杨健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