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春天,BBC纪录片《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在英国热播,也引起国内观众的关注。纪录片用59分钟来讲述杜甫的人生与创作,主持人迈克尔·伍德对诗圣的评价是,“在东方,他是不朽的诗圣,但在西方则鲜有耳闻。”然而,杜甫因为这部纪录片在西方世界“出圈”了。宅家抗疫的英国人因为这部小小的纪录片而对中国产生兴趣,甚至纷纷打听到何处网购英文版杜甫诗集,想要趁居家隔离期间潜心阅读。
在21世纪的今天,是什么让一位中国古代诗人忽然焕发出跨文化、跨地域的魅力?8月5日,上海电视节纪录片大师班上,迈克尔·伍德分享了向世界讲述中国故事的“秘诀”。
纪录片《杜甫》的导演迈克尔·伍德,是英国历史学家和电视制作人,参与制作过约120部纪录片。他热衷于讲述中国故事,30多年来曾多次到中国拍摄,形成其独特的纪录片风格。他常以主持人的面目出镜,将历史人文故事娓娓道来;他还是一个漫游者,实地探寻故事中的大城小巷。
为了拍摄《杜甫》,迈克尔·伍德重走了诗圣的人生路,从西安、河南、成都到长沙,中国现代的生活景象鲜活地出现在影片中。伴随着伍德的讲述和著名演员伊恩·麦克莱恩朗诵的杜诗,一幅幅历史画卷也在观众面前次第展开。杜甫所经历的悲剧人生与当下中国欣欣向荣的蓬勃发展,在纪录片中重叠交融,带来别样的观赏感受。
每一部纪录片都是一段旅程,甚至可以说它是一场冒险
问:《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在互联网上获得认可,您为什么选择杜甫作为纪录片的主人公?当年杜甫也是李白的粉丝,为什么不先拍李白呢?
迈克尔·伍德:这可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杜甫这个项目在我心中酝酿很久了。我第一次读杜甫诗歌是是16岁,那时候买了一本唐诗的英译,读到了杜甫,就爱上了他的诗。几年前,我来中国拍摄了系列纪录片《中国故事》,杜甫作为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可以说一部续集。在伦敦,我们有一个电影制片公司,制作各种各样的纪录片,其中包括很多传记式的纪录片,曾经拍过莎士比亚和奥维德,会请到一些莎剧演员做朗诵。我们也希望《杜甫》能这样做,在我们之前,西方还没有任何对杜甫的纪录片。
问:如果把一个国家一个文化里面非常著名的诗人介绍给其他国家,对他一无所知的人一定很难吧?您当时在制作这个记录片的时候,有哪些切入点和视角?
迈克尔·伍德:作为一家小制作公司,我们专门拍摄历史和文化纪录片。我们的特色是通过旅行进行传记片拍摄,镜头里有当下的风景和活生生的文化,历史与今日的活动,两者交相辉映。杜甫的人生跌宕起伏,他经历的历史都在诗作中,于是我们决定跟上他的旅程。作为纪录片主持人,我可以动起来,每到一地就和当地人互动,摄影师也可以动起来。我们觉得,这是最好的讲述一个伟人人生的传记方法。我们的每一部纪录片都是一段旅程,甚至可以说它是一场冒险。旅程过程中,观众还可以听到他的名作朗诵。杜甫一生共写了1400多首诗歌,到底选择哪一首,真的是很困难。
最初选定的杜诗是《壮游》,最冒风险的邀约是伊恩·麦克莱恩
问:《杜甫》中,您请演员朗读了15首杜诗。杜甫诗歌英译有许多版本,您怎是选的呢?
迈克尔·伍德:这是非常复杂的问题,杜甫在20世纪上半页之前在西方并不为人所知。但是过去的四五十年间,也有许多的杜诗英译版本出现,我们一般选择喜欢的版本。而我们请演员朗读杜诗的时候,一方面请他朗读,另外一方面要让观众能够感到他们是在听杜甫本人讲自己的人生故事。比如说杜诗有一首叫做《壮游》,这是杜甫老年时候回顾自己一生的情况,7岁写第一首诗,9岁时候发生了什么,14岁发生了什么?我们一开始就选择了这首诗,就是为了像写散文一样,让演员对观众说“来听我讲一讲我的故事吧”。所以我们一直避免太过于诗意的诗歌。直到电影的最后可能才会有诗意的反应。
问:刚才讲到了演员朗读英文版的杜诗,伊恩·麦克莱恩在中国有很多粉丝,怎么想到选择他来朗读?
迈克尔·伍德:当年我们将这份纪录片提案给CCTV的时候,就说如果能够拍摄,我们会请一位在西方有广泛影响力的演员朗读杜甫的诗歌。但我们也考虑过,一部讲中国的纪录片,找一位西方演员朗读能成功吗?后来我们发现,伊恩·麦克莱恩正好在话剧舞台上做他个人演出,在回顾他一生的经历。这个表现形式与杜甫在《壮游》中回顾人生有很多相似之处,而且伊恩·麦克莱恩表演非常有渲染力。我们就问他愿不愿意来替我们朗读杜甫的诗歌,他说先给我看诗歌吧。我们把诗歌发过去,不到48个小时他就答应了。在这个项目中请他是冒了风险的,但这个风险有了回报。这再次证明了,诗歌也是有很多全世界的共性。后来有很多中国观众给我们写信说,他们想象的杜甫就应该长成他(伊恩·麦克莱恩)这样。
杜甫不但是诗人,他的诗歌里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观
问:您刚才讲为了拍摄纪录片进行的旅程激动人心,从制片人角度看,是不是意味着预算不可控?
迈克尔·伍德:的确如此,这部纪录片是由BBC和CCTV合拍的。《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的创意,获得了当年的金熊猫创意奖。CCTV给我们的预算有限,回到英国向BBC要预算,BBC也很犹豫,因为英国观众没有听说过这位诗人。两方面的预算都很有限,所以我们必须量入为出。而且我们没有走完杜甫所有历程,比如他南下到成都,会经过一些山,景色奇美,但片子只有一小时,实在是放不下,所以就没拍。总之,这还是一部简单的纪录片。
问:纪录片全长59分钟,杜甫在59岁离世,这是巧合吗?
迈克尔·伍德:这一点很有意思。事实上,我们在拍摄时遵循了BBC节目原则——必须在1小时档期里播完。我们的片子是59分钟,这样就为节目与节目之间的衔接留有一定时间。CCTV又缩短了10分钟,这对我来说十分沮丧。我希望中国观众能看到更长片子,能够有更多诗朗诵,也能够带观众走更多旅程。这部片子实现了我的个人梦想,拍他不是为了挣钱和商业目的,只是想拍摄一部关于杜甫的纪录片。如果能够完全由我决定的话,我非常希望能够制作90分钟时长电影,这样观众就能跟我一起享受更多细节。然而,我们都生活在现代电视的世界里,必须按照它的规则办事。无论怎样说,能够为一个西方不太有名的中国诗人拍摄纪录片,我已经非常感激了。
问:作为您的影迷,真心希望您明年能带着90分钟时长的杜甫纪录片参加上海电视节。
迈克尔·伍德:好的,我想借此机会补充几点。我认为拍摄纪录片,不管是讲伟大诗人还是艺术家,都不应该只反映他个人的生活。通过《杜甫》,我希望西方观众可以理解中国文化。中国观众可以回想源远流长的诗歌传统,应该有4000多年历史了吧?从《诗经》算起,诗歌是最古老的、一直持续到现在的艺术形式。在成都实景拍摄时,令我们非常感动的是,直到今天还有很多中国人去参观杜甫草堂,思考他的诗歌和他的思想,以及他所体现的价值观。所以,我认为杜甫不但是诗人,他的诗歌里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观。
中国人就是中国故事的储藏库,我们要和活生生的中国人交流
问:您拍摄纪录片的手法是非常独特的,喜欢实景拍摄,访问当地人。有没有发生过意外的事情?
迈克尔·伍德:拍摄关于文化历史的纪录片,有各种各样的手法,可以向观众展现作品、艺术品、画作,也可以采访一些知名学者。我们更喜欢采访一些中国的普通人,活生生的文化。我们认为这样做能够让纪录片更有活力。特别是在中国,我们在拍摄前会做一些较为松散的规划,然后到实地拍摄,有时候魔法就会发生。
几年前我们在中国拍摄《中国故事》,就见到很多普通人——说书人、路人、老人们,他们都能够说出一些中国传统神话。英美观众也很喜欢,因为他们认为普通人的贡献使得电视节目更加丰富而且充满活力。在拍摄过程中,我发现中国人民非常热爱和喜欢谈论中国文化和历史。好比我们去杜甫草堂拍摄前,已经预想到,一定会在那里碰到很多热衷杜诗的人,虽然不知道会遇到谁,不是非常确切会发生什么,但是我们相信一定会发生一些很棒的内容可以拍摄下来。
中国故事有一个传说,两个小男孩被放在篮子里,他们就是开封的创城祖先。我们走进开封的胡同里,看到一个老人穿着背心躺在竹床上读书。我们问他有没有听说过创城祖先的故事吗?他马上站起来把故事讲给我们听,这就是现场拍摄的魔力。
问:作为历史学家,您肯定要对拍摄对象进行案头调查以追求史实的严谨准确,但纪录片面向大众,也要有一定娱乐性。您是怎么平衡的呢?
迈克尔·伍德:前几年中国大热的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娱乐性很强,让看了就无法自拔。中国人的文化记忆是非常丰富的,以前有人说,我们这一代人是最后一代能够记得以前的文化传承以及历史故事了的。我并不认为如此。比如去贵州拍摄的时候,我们发现当地人对于传说文化的积累非常丰富,他们有家族传说,有家谱,有口口相传的故事等等。我认为,历史不一定由历史学家承载,历史也可以是一些活生生的故事。我也借此机会向大家呼吁,所谓的中国故事,中国人就是中国故事的储藏库,所以我们要和活生生的中国人交流。不要以为这些故事都消失了,不,他们没有消失,他们回来了!所以,我们当代纪录片的拍摄也要记住这一点。
希望通过纪录片,让观众之间产生更多理解、更多同理心
问:现在让我们把眼光投到您开始进行纪录片拍摄的职业生涯开端,为什么决定拍摄纪录片?
迈克尔·伍德:当年我雄心是做历史老师,所以我进了牛津大学,已经在读历史方面的博士生了。但我没有把博士课程读完,因为我也喜欢新闻,所以我做了六年记者。英国有个说法,新闻报道往往是历史初稿。我报道了英国很多重大的历史事件等等,我拍摄的第一部纪录片是1893年英国北部约克郡矿工罢工的纪录片。拍摄的过程很有趣,因为我可以讲激动人心的故事。一方面,我能够确保它有新闻报道的正确性,另外一方面纪录片能够触及观众更多。当然,我现在也在写学术论文,只不过读的人少了一些。纪录片的媒介很有意思,很灵活。覆盖观众面非常广,能够给观众非常丰富知识,也可以给他们很多启迪,所以我现在还在进入这个行业。
问:《华尔街日报》称您的纪录片为历史纪录片的“金标准”,您认为历史纪录片的标准有哪些?
迈克尔·伍德:纪录片最伟大的目标,BBC创始人100年前就说出来了。他说,如果你制作的节目能够给观众真实又起到教育作用,同时又起到寓教于乐的作用就非常好。如果你能把片子拍摄的非常美,给电视观众之前没有看到过的东西也非常好。我拍的第一部关于中国的纪录片是30年前,那时候我们到了中国,我拍摄的是关于中国古代文化的。纪录片上映后,我收到一位住在德克萨斯州的女士写的信。她说我必须要写这封信,因为在看这部纪录片之前,我从来没有梦到过这样的东西居然真的存在。所以,如果作为一个纪录片的制作人,能够做到这一点也真的是非常愉悦。
电视媒介瞬间即逝,但是做出好的纪录片,可能会让它有持久效应。哪怕时间过去很久,学校孩子们仍然在观看你的纪录片,就非常好的。
我补充一点个人目标,目前世界上隔阂很多,如果通过我的纪录片,能够让我的观众们,相互之间产生更多理解,更多的同理心就很好。
创造“旅行+冒险+历史”的纪录片新类型,中国电影人也能尝试
问:您有没有计算过自己目前为止已经拍摄了多少纪录片?
迈克尔·伍德:我已经拍摄了120部左右。
问:这120中哪一部是您最心爱的为什么?
迈克尔·伍德:这个问题非常难回答,这些年来我们拍摄了关于很多不同文化的纪录片。《中国故事》里面有很多我非常欣赏的时刻。十年前我们拍摄了《英格兰的故事》,拍摄方法与中国截然相反。中国有一个宏大的叙事,英格兰正好相反,是近镜头——找到了一个英格兰村庄,和当地孩子和人们一起讲述英格兰的故事,在他们的社区中体会到的英国历史。我还有一个愿望,希望有一天也能够在中国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在当地社群的帮助下,拍一部类似于《英格兰故事》的近镜头历史。这两部应该是我最心爱的作品了。
问:你拍摄的120部纪录片中,有没有存在挑战或者困难,但最后都被克服的?
迈克尔·伍德:很难,有一两个纪录片在后勤组织上非常困难。最难的应该是20多年前我们拍摄的一个追踪亚历山大的传记,这也是一个传记纪录片,有点类似于杜甫的纪录片。亚历山大曾率领大军从欧洲来到亚洲的印度和巴基斯坦。这次拍摄在后勤组织方面、物流方面遇到非常多困难,最困难的在是阿富汗。那时候,我们步行,设备是驼在骆驼背上。以至于后来有评论家说,我们这次旅行行创造了纪录片新类型——“旅行+冒险+历史”。那时候,我们往往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后来的几部片子也遇到过类似困难、风险,但我们愿意冒这样的风险。
同样的情况也可能摆在中国电影的工作者面前,您也可以进行史诗级别的历程,比如说追寻玄奘的途径,西行到印度。在这个过程中,你也会碰到很多困难,但你会很骄傲,因为你会体现这个活生生的历史。所以我说,这种拍摄活生生纪录片的机会存在于很多不同的文化当中。
在纪录片中体现出同理心,体现对中国人民的情感和温度
问:您身兼多职——制片人、导演、写剧本、主持人,是不是在拍摄的时候只要带上摄影师,后期有个剪辑师就可以了,团队就非常精干?
迈克尔·伍德:我不做制片人,因为制片人的工作是揽总工作。拍摄纪录片是一个团队合作的过程,需要许多不同工种的人和你一起精诚合作——从制片人、导演、编剧到摄影师、声音工程师、美编、音乐谱曲、后勤。
讲一个小故事,我11岁的时候看到一部历史电视剧,我写信给制片人问他们能不能给我一份剧本。制片人回信给我,说我们平常不会把剧本透露给别人,但既然你这么好学,我们就给你一份剧本吧。不过你千万要记得,剧本不过是落在纸面上的字而已,一部电影如果要产生真正的情感冲击的话,必须把字和音效、意向、图片、音乐结合起来才行。所以我强调一下,剪辑、节拍、音乐必须结合在一起,才能给观众产生你想要的影响。
问:当您做主持人的时候,心中有没有目标观众群体?比如说首先是英国人、欧洲人还是全世界的人,或者是中国人?
迈克尔·伍德: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全球化的世界里,《中国故事》和《杜甫》这样的纪录片放映后,给我们来信的粉丝既有中国观众也有英国观众。正如在杜甫草堂的经历教给我们的一样,不管世界走到哪里都会有渴望知识、渴望文化的人。所以我们一般不会对观众进行区分,除非有时候我会有意进行一些“倾斜”。比如说《中国故事》是很大的项目,历时三年。开拍前我们开了一个小组会,我跟同事们说,最关键的一点是拍摄中要体现出同理心,体现我们对中国人民的情感和温度。有的西方人和中国之间有一定距离感,特别是目前可能有一定冷淡感,可我觉得对中国的同理心非常重要。这么多年我一直来往与中英之间,我爱中国人,我希望观众看到纪录片之后也有这样的想法,我爱纪录片中活生生的人,我也能够去到那里。同理心对我来说在纪录片的拍摄中非常重要。
如果想拍摄我这样的纪录片,千万要记得把自己放到被拍摄者的位置想一想
问:您未来的拍摄打算有哪些?
迈克尔·伍德:现在新冠肺炎影响还在,英国还是部分在家隔离状态,所以我们的电影只能做裁剪,只能在家做小电影剪辑。未来不确定从哪个片子着手,但是我有个打算,已经拍摄了《中国故事》、《印度故事》或许下一个可以拍一下《古希腊故事》,总之把世界古代重大文明都拍摄一遍。
讲到中国,本身有几个地方比较有意思,我本人一直对鸦片战争非常感兴趣,这是非常重大的历史事件,特别是在中国历史上。我想拍摄一个片子体现中英两国双视角。鸦片战争最早回溯到1793年,英国派了特使叫马嘎尔进谏乾隆皇帝,以他作为切入点进行拍摄。英国阿尔伯特博物馆和中国故宫博物馆正在策划有关于此的展览,如果能够以此为中心进行拍摄的话,也将很有意思。
问:今天的观众里有很多年轻学生,他们梦想成为电影工作者或者纪录片工作者,为了实现这个梦想他们要做哪些准备?
迈克尔·伍德:千万不要忘记你人生中的激情所在,年轻时候的激情火焰一直燃烧,会让你整个职业生涯都能够保持旺盛的战斗力。纪录片制作有很多技术细节,不管你未来在纪录片制作过程中担任什么角色,可能只是编剧或者导演,但不要固步自封,要了解到整个纪录片制作过程中其他工序和工种。纪录片是一个图画、文字、声音、剪辑的结合体。
最后,我想你也一定预料到我会讲这一点,如果你要拍摄一部纪录片,关于一个人、一个地方、一段历史,如果你们想拍摄我这样的纪录片,而不是所谓的调查新闻纪录片,千万要记得要发挥同理心,有爱心,把你自己放到被拍摄者的位置想一想。否则,你的纪录片不值得做。
作者:宣晶
编辑:张祯希
责任编辑: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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