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人文 | 小桥流水,书场茶馆,串起江南的人文生态

新近登陆中华艺术宫的“风从东方来——浦东开发开放30周年艺术展”上,新场古镇“第一楼”的沉浸式场景成为“网红打卡点”——循着茶馆余音绕梁的锣鼓书,多少人醉在江南。

这“第一楼”,全称为“第一楼书场”,是坐拥洪福桥首、临南北大街的一幢三层临河骑楼式砖木结构建筑,可谓新场古镇最为显眼的地标。它始建于同治末年,距今约一个半世纪,是古镇如今仅有的两处上海市文物保护单位之一。

有意思的是,“第一楼书场”沿河悬挂的店招写的其实是“第一楼茶园”。由此连缀出的,是茶馆与说书的不解之缘,也是笃悠悠的江南慢时光。小桥流水边,一杯茶,一场书,这样的江南生活标配,令人心驰神往。

江南水乡处处桥头、条条小巷见有茶肆,“孵茶馆”是当地老百姓最常见的休闲消遣方式

历史学家王家范在《明清江南社会史散论》中提到,明清江南文化娱乐之费在生活消费中占去了相当的比重,较全国其他地区都高出一筹。他所说的文化娱乐,就包括在茶馆喝茶,在书场听书。明清之际通俗性文化娱乐活动在江南呈现出一定程度的发展,与当时江南城镇的发达、经济状况的富庶密不可分。如是情形一直绵延至今。

江南水乡处处桥头、条条小巷见有茶肆。在江南一带,上茶馆(有时也称茶楼、茶室)喝茶被称为“孵茶馆”,这是老百姓最常见的休闲消遣方式,早已形成传统。一个“孵”字,透着从容闲适的心境,就这样任时光一点一点流逝,茶汤一点一点冲淡。早在乾隆年间成书的《儒林外史》中,人们略可一窥江南茶馆之盛。小说中马二先生游览杭州城,先后在钱塘门外、净慈、雷峰附近、吴山上、城隍庙等处六次吃茶。读者借他的眼睛发现,城里茶馆云集、鳞次栉比,有一条路上的茶馆(茶摊)甚至多达30多处,并且,这些茶馆都是大众化消费场所。上海茶馆业的勃兴虽晚于苏杭,20世纪上半叶也已蔚为壮观,至少有800家。名称则极尽风雅,不仅好用“楼”字,偶尔也以“庐”“园”“轩”“亭”字称呼,甚至取名“满庭芳”“玉壶春”等。

事实上,江南各地的茶馆又因地制宜地呈现出了些许差异。对此,苏州作家陶文瑜在《茶馆》一书中有过叙述。例如,苏杭两地的茶馆大多围绕其特有的风光苏州园林和杭州西湖而形成辨识度——喝园林茶的苏州人不在少数,耦园和艺圃都是喝茶的好去处;西湖的边上若不开茶馆,西湖肯定是没有主心骨的失魂落魄,龙井不生长在拥有西湖的杭州,也会少去许多滋味和颜色,其中,三雅园和藕香居是清朝初年西湖边上两座比较有名的茶馆。再看扬州人对于茶馆的偏爱——扬州人生活得比较春风得意的标志就是泡茶馆,按照扬州人的说法是“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这“皮包水”指的正是喝茶,“水包皮”则是指泡澡堂子;此外,扬州茶馆还往往伴随着风味小吃,茶是领唱,形形色色的小吃和点心是合唱。

至于上海的茶馆,重点在于“五花八门”,江浙风味的有,南国风情的也有,这是因为这里汇聚着南来北往、各式各样的人。而江南众多水乡古镇的茶馆,又可谓自成一派,往往临河选址,掩映在小桥流水人家中,颇具诗情画意。这样的茶馆,也可以说是“最江南”的——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胡晓明在《江南文化诗学》中指出,“水乡”,是江南的眼神,是江南最明亮动人的所在。

新场的第一楼,高阁临水,轩窗四敞,便是水乡古镇茶馆的代表。典型的江南水乡街坊格局在今天的新场古镇依旧清晰可见:街道与河道平行,依河设市,夹岸为街,店铺和民居一字排开。书场茶园、酒楼饭庄等公共休闲娱乐场所乐于分布在主街与市河交汇处,方便招揽过往商客。融桥、水、楼、街为一体的第一楼,为浦东地区规模格调第一大茶楼,俨然占据着古镇的C位——它所坐拥的洪福桥,是古镇最重要的两座桥之一,特有的歇山顶以及超越周边建筑的高度,宣告着它在城镇生活中的突出地位,其名“第一楼”的由来,就意指当时它在新场有着第一高的楼层、第一热闹的氛围。

在江南,很多茶馆都与书场合二为一,流行于此的“放汤书”“戤壁书”,滋养了多少人的曲艺启蒙

茶馆是喝茶的地方。但人们来到茶馆,绝不仅仅为了喝茶。这里是休闲空间、商业空间,也是娱乐空间、文化空间。

在江南,很多茶馆都与书场合二为一,被统称为茶馆书场,成为江南文化的重要载体。这样的渊源大抵始自明朝,有专家推测应与明朝话本的兴盛有关。这也未尝不是茶馆创新的生意经,为增强竞争力,茶馆老板将走街串巷的曲艺艺人请进来演出,茶客不仅能在茶馆喝茶聊天,还能听听曲艺、附庸风雅。当然,茶馆的生意经还有很多,例如引入点心等吃食——商界大亨黄楚九开在上海的萝春阁茶楼日后竟将生煎馒头做成了主业,又如开设哈哈镜、西洋镜等游艺项目——上海的福州路上从前有家青莲阁茶馆就曾这么干过。只不过,在茶馆里欣赏曲艺,通常被认为是最顺理成章的。

很长一段时间,曲艺是依附茶馆存在的。以苏州的书场为例,清代早期,书场不过是在茶馆辟出一角,临时搭起书台,外加几把椅子。到清代中后期,曲艺表演在茶馆经营中占据的地位日益显赫,直到书场逐渐从茶馆中独立出来,并以更规范化的运作方式进行经营。不过即便是专门的书场,茶也是标配,只要买票进场,观众往往就可以泡一杯热茶,坐一下午。1930年代,苏州成立有茶馆书场同业会,将茶馆、书场正儿八经加以并列形成名目。当时一项针对苏州城乡地区百姓娱乐生活的调查显示,“茶社弹词”“品茗听书”等字样出现的频次颇高。上海的老书场里,茶的踪迹也随处可见。杨忠明在《上海的老书场》一文中写道:“书场如属简陋的茶馆,则说书台就摆在平地上,此则谓‘平台书’;书台以砖或木垒起,高出地面,便于后排听客聆听观看,此则称‘龙桌’。旧式的书场设长台或方台,两旁放长凳或靠椅,台上可以放置茶具。凡书台前方的长凳或靠椅大都为年长而听书资历较深者而设,以示尊重优待。椅背上往往有一圆形杯架(木质或铁条丝),可供后面一排听客放置茶杯。”

江南的茶馆书场,在老百姓心中是有等级之分的。区分的标准,不在于茶馆的规模、茶品的质量,而在于聘请艺人的档次。对此,吴琛瑜在《书台上下——晚清以来评弹书场与苏州社会》一书中有过叙述。晚清时期,苏州茶馆内常设书场的,约有十多家,其中影响最大的,后人称之为“一正梁”。这指的是开办于1862年、被公认为苏州城内档次最高的老茶馆老义和,听客多为乡绅、名流及商人,来演出的艺人都是一流的响档名家。甚至于,名角能够激活原本平平无奇的茶馆书场。苏州阊门外湖田堂的“引凤园”与市区“桂芳阁”,就皆因评弹名家马如飞的演出而声名鹊起。

也有“放汤书”“戤壁书”的说法,流行于江南的茶馆书场。“放汤书”指的是一场说书行至末了,茶馆书场的大门一下子敞开,任由看热闹的闲杂人等涌进来,舔个尾巴。“戤壁书”则是指靠在墙壁上听说书,不占座位,不必花钱。当然,响档名家的演出是不可能开放“放汤书”“戤壁书”的。但寻常演出的“放汤书”“戤壁书”对于大众的曲艺启蒙来说,不失为一种滋养。陈云年少时就是听“戤壁书”的常客。他曾回忆在故乡江南水乡练塘当伙计时,经常听附近长春园书场的“戤壁书”,一听便上了瘾,不仅日后成为“老听客”,对于评弹艺术的热爱也贯穿其一生。

《新场古镇——历史文化名镇的保护与传承》一书里收录了两张摄于2003年5月第一楼的照片,为人们还原了彼时新场茶馆书场的情景。其中一张照片定格的是楼上说书的一幕:清一色花白头发的老乡们齐刷刷地坐着,每个人面前放着自己惯用的茶杯;另一张照片聚焦的,是茶楼墙上贴着的一张手写自制“广告”,还附上了一首自编的小诗。事实上,早在1930年代,新场的第一楼已经开辟书场了,在原南汇地区是最早的。说书者多为民间艺人,居民喜闻乐见,在当地乃至江南一带颇有影响。

茶馆里传来的吴侬软语、弦子琵琶声,成为江南文化的重要载体,也化作江南百姓的集体记忆

从乾隆年间开始,评弹——评话和弹词,就是江南茶馆书场里出现得最多的曲艺,广受江南民众青睐。

为什么是评弹?这其实经历了时光的淘洗,亦与其渐渐形成的雅俗共赏的特质紧密相连。原本进入茶馆演出的戏曲曲艺,种类颇多,其中就包括昆曲。而过于诗意、高雅的昆曲难免曲高和寡,受众面较窄,并不适宜出现在各色人等聚集的茶馆,于是慢慢从茶馆中淡出,多于曲社中演出。评弹作为古老、优美的说唱艺术,相比昆曲本就接地气,日后又在不断调整、改进中,最终成为江南一带茶馆的“黄金搭档”。

评话俗称“大书”,说的多是历史故事与江湖好汉,《三国志》《水浒》《英烈》《金台传》等都属于这一类;弹词俗称“小书”,说的多是才子佳人,典型的故事如《珍珠塔》《描金凤》《三笑》《文武香球》。吴侬软语、弦子琵琶以及它们所承载的形形色色的故事,成为太多江南民众温暖的记忆。苏州走出的叶圣陶曾在写于1930年代的散文《说书》里,生动地絮叨起儿时“听书”得来的门道:“‘小书’要说得细腻……‘大书’比较‘小书’尤其着重表演。说书人坐在椅子上,前面是一张半桌,偶然站起来,也不很容易回旋,可是像演员上了戏台一样,交战,打擂台,都要把双方的姿态做给人家看。”“说书并不专说书中的事,往往在可以旁生枝节的地方加入许多‘穿插’。‘穿插’的来源无非《笑林广记》之类,能够自出心裁的编排一两个‘穿插’的当然是能手了。”

充满亲切乡音的民俗特色戏曲,也时常能在江南茶馆中觅得影踪。有研究者调查18世纪以来江南居民休闲娱乐生活中的消费状况发现,江南一带茶馆戏曲“九调十三腔咸备”,除了评话、弹词,还有滩黄、花调、道情、戏法、隔壁戏、木人戏、花鼓调、莲花乐声等。总之,大多较为通俗,反映出大众的审美趣味。就连话剧也进过茶馆,浙江首个话剧团体——1912年组建的浙江第一新剧模范团,便在杭州的天仙茶园戏台演过戏。

江南的戏曲曲艺源远流长、种类繁多。在不同地域的茶馆里,多少能听到颇具当地特色的节目。例如新场古镇大大小小茶馆里的“说书”,与评弹平分秋色的,是锣鼓书。这是原南汇地区民间曲艺之一,从前名为太保书,名称衍化自上海郊区农村中求保佑太平的活动“太卜”,以说唱形式表现,有道白、吟唱、独唱、对唱等,内容为民间传说和历史故事。久而久之,这种形式逐渐从宗教仪式中脱胎而出,发展为单独的民间说唱形式。2004年,文化部公布的29个国家级民间文化保护项目中,原南汇锣鼓书作为上海唯一入选项目榜上有名,而新场古镇则被确定为“锣鼓书”非物质文化的传承基地。古镇上曾与“第一楼”齐名的另一家茶馆书场“中华楼”,如今就改建成为中国锣鼓书艺术馆,让游客得以欣赏锣鼓书表演,了解锣鼓书历史。而第一楼里,也不时上演锣鼓书。


作者:范昕

图片:新场镇供图、视觉中国、文汇报历史照片

编辑:邵大卫

责任编辑:杨健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