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中国工程院院士陈薇的简历,中国近二十年来每一场公共卫生领域的战役中都有她立下的军功,这身军装给了她前所未有的精神力量。
长篇报告文学《拯救——中国援非抗击埃博拉疫情纪实》记录了被誉为“埃博拉终结者”的陈薇率领团队远赴非洲,成功研制出全球首个2014基因突变型埃博拉疫苗,为抗击埃博拉疫情做出突出贡献的动人故事,展示了中国科学家为了人类共同的安全,攻坚克难,在抗击重大传染疾病中贡献的中国智慧、中国力量。
如今,这位阻击“非典”、抗击埃博拉的女少再次出征,在抗击新冠肺炎疫情中做出重大贡献。2020年9月8日,陈薇被颁授“人民英雄”国家荣誉称号奖章。
《拯救——中国援非抗击埃博拉疫情纪实》
时间:2018 年5 月
坐标刚果(金)
虽然世界卫生组织在2016年1月14宣布西非埃博拉疫情终结,全人类都为之松了一口气,但陈薇与埃博拉病毒的对抗从未放松过一丝一毫。作为一名优秀的病毒猎手,直觉告诉她:但凡稍有疏忽,都将给对手以可乘之机,不论是老传染病还是新传染病,都不能等闲视之。陈薇心里很清楚,埃博拉病毒仍然是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重磅炸弹,随时都可能再次死灰复燃,它的传播速度和致死率堪称“超级病毒”,必须高度警惕,防止它卷土重来。
果不其然。
2018年5月,又一个春夏之交,在非洲的雨林深处潜藏了两年之久的埃博拉病毒再一次冒头。这一次,它重新回到了刚果(金)那个名叫姆班达卡的地方。
1976年,在扫荡了姆班达卡40多个村落与小镇、夺去了数千个生命之后,埃博拉病毒第一次在人类的历史上留下了一道黑色的闪电。近半个世纪之中,赤褐色的埃博拉河沿着姆班达卡浓绿的雨林向着大西洋静静奔流,在平均寿命仅有50岁的非洲国家,一代人早已逝去,关于非洲死神的传说也早已成为部落酋长口中的故事。就在即将被人遗忘之时,埃博拉病毒在刚果(金)西南部城市姆班达卡再次现形,当地卫生部门报告了第一个埃博拉确诊病例。
包括当地政府和世界卫生组织在内的所有机构都尚未发布疫情隔离措施,但零星出现的报道让陈薇再一次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城市病例的出现,通常意味着在偏远的雨林深处,在尚不为人知的村落里,已经出现了更多难以计数的埃博拉病人。况且姆班达卡位于刚果河畔,拥有百万人口,是通往首都金沙萨的贸易重镇和交通要地。
很快,疫情开始大规模蔓延。5月中旬,刚果(金)卫生部门宣布全国共报道疑似和确诊病例42人,其中23人死亡。世界卫生组织提供的首批4000支埃博拉疫苗运至首都金沙萨。该疫苗由美国默克实验室(Merck)研发,一直未经法律认可,但在2014年西非大面积爆发疫情时,试验表明该疫苗对控制病情有效。这是自两年前该疫苗研发成功以来首次正式投入使用。
在中国海关总署发布严防刚果(金)埃博拉疫情入境的公告之时,陈薇向上级组织提出了前往刚果(金)的请战申请。理由很简单,不管是常驻刚果(金)的上万名中国同胞,还是当地千千万万的黑人朋友,她手上的疫苗,是维护生命、战胜死神的有效武器。
两年前,陈薇四次带队亲临塞拉利昂对国产埃博拉疫苗进行境外临床试验,试验结果证实疫苗安全、有效,且方便运输、储存。西非疫情结束之后,陈薇从未停止过对疫苗的研发和优化,改进后的新一代疫苗已经能针对老人、小孩等特定人群进行更有针对性的接种。已公开的实验数据显示,相比美国的疫苗,新一代国产疫苗无论在安全性、有效性和便携性上都具有不可替代的优势。
陈薇对国产埃博拉疫苗充满信心。2018年6月,她冲破重重阻碍,几经辗转终于抵达疫区前线刚果(金)姆班达卡。站在埃博拉河畔,望着眼前奔腾不息的河水,她拍下了一张珍贵的照片。在一切开始的地方,她将有机会在这里结束一切。
如今,陈薇有机会终结这个对手,同时她也知道,这个地球必将在未来创造出新的病毒。在一个优秀的病毒猎手看来,如果要给“恐怖病毒”列个排行榜,那么排在首位的既不是埃博拉病毒、SARS病毒,也不是艾滋病病毒,而是下一个“未知病毒”。环境在变化,物种在进化,生物防控领域的战云从未消散,很难说人类不会在明天就遭遇致命恐怖病毒的侵袭。
刚果(金)的雨林已经成为孕育新型病毒的温床,来自万里之外的伐木工人带来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病毒,在最偏远的村落里,流行病学家发现了蔓延全球的H1N1。在这些地区,科学家们找到了地方性病毒,也找到了像HIV这样的世界性病毒株,它们以自己的方式沿着公路出行,传染给居住在遥远乡村土地上的人们,连最偏僻、最古老的村落,新病毒进出的频率都越来越高。不同的病毒最终会落脚在同一个宿主身上,并在他的某个细胞内交换基因。
正如之前所介绍的那样,病毒有多种方式发生基因变化:基因信息的直接变化(基因突变)或者交换基因信息(基因重组)。
这是令所有病毒学家都不寒而栗的情景。流感病毒能够在人类、鸟类和猪之间互相传播并进行基因重组。猪有可能获得一些人类流感病毒,也能从鸟类甚至是迁徙途中的路过的野鸟那里感染病毒。这些野鸟能够跨越高山与大洋的阻隔,将另一块大陆上的病毒传染给猪。当野鸟带来的新病毒与人类带来的病毒在猪这样的动物体内互相接触时,结果之一就是产生了全新的流感病毒。这种病毒一部分来自流行中的人类病毒,一部分来自鸟类病毒,这种新型病毒一旦重新感染人类,就会迅速蔓延开来。因为它们与早先流行的流感病毒有显著不同,人体自然形成的抗体和疫苗根本无用。
基因重组在许多病毒进化中发挥着关键作用。人们后来对SARS病毒进行的基因分析显示,它最早很可能是一种蝙蝠冠状病毒和另一种病毒的基因重组病毒。后者也许是我们尚未发现的一种蝙蝠。在感染人类和果子狸之前,这两种病毒进行了基因重组,生成了一种新的镶嵌体病毒。人类永远无法预知哪一天一种新型病毒就会突然显形,越来越多的学者相信,新的一波生物安全风险即将来袭。但陈薇不相信病毒、细菌是不可战胜的。敌人来了,战胜之,消灭之,为祖国筑起生物安全的盾牌——这是作为一名军人的使命,也是一个病毒猎手的毕生追求。
飞机在雨林中裸露的空地上着陆。机组人员很害怕,他们不肯多呼吸一口机舱外的空气,飞机刚刚停稳就迫不及待地将医生们赶出舱门,将行李搬下飞机——那是陈薇一行万里迢迢从北京带来的疫苗。飞机加速起飞,留下他们站在强烈的气浪里。
在当地卫生部门相关人员的陪同下,陈薇一行进入疫区的核心地带。他们找到村镇的首领,这是个本地出身的酋长,正深陷困境心烦意乱。“我们处境艰难,越来越多的人生病,没有医生也没有药。更多的人饿着肚子,没有干净的水。”他对这群来自中国的医生说,声音开始颤抖,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小组里一个向导知道怎么处理这种事情,他悄悄地塞给对方一些现金和礼物,握着他的手说:“尊敬的村长先生,这些来自中国的医生就是来帮助你们的。”村长收起礼物,很快安排好人手,保证用他能调动的一切资源配合他们开展工作。
他们开始向村落北边的埃博拉河行进。
时值雨季,村里所谓的道路是被溪流切断的一连串烂泥坑。当地租用的车子根本无法通行,陈薇一行只能肩背手提几十斤的包裹徒步前行。连绵不断的大雨和令人窒息的雨后闷热连番来袭,每走一步都要消耗极大的体力。
穿过村庄,来到雨林的边缘,几棵伐倒的大树垒成的路障挡住了去路。和各种不知名的瘟疫打交道了几个世纪之后,村落里的长者学会了用这种土办法来对付它们——隔绝村庄与外界联系的通道,仿佛这样就能保护村民不受瘟疫的侵袭。
“这是非洲古老的传统,在瘟疫爆发时,每个村落会树起这样的路障,”向导告诉他们,“外来者不能轻易进入。”
看见他们靠近,远处有几个男子隔着路障对他们喊话。向导用当地的土语告诉对方:“这些是来自中国的医生,是来帮忙的!”
村民终于搬开树木,清理出一条缝隙,陈薇一行人手脚并用,“爬”过路障,继续深入森林。周围是肆意生长的雨林,樟树、柚木和不知名的热带树种彼此纠缠,树冠盘绕交错,树枝摇曳摆动,在雨中沙沙作响。偶尔传来几声野生动物的呼号,向导说也许是路过的猴群。
偶尔经过几个茅草屋,妇女抱着婴儿,黑漆漆的屋里躺着分不清性别与年龄的人。据说村里的人会把患病的人送进村庄边缘的孤立的茅草屋,让他们在那里等死,这是非洲人流传下来的对待瘟疫的古老传统。有些死过人的茅草屋被付之一炬,有些则被遗弃在蓬乱的杂草中。雨林的植被繁盛,很快就会吞噬掉人类存在的痕迹。病毒曾经在这个偏远的村落里来回扫荡,现在也许是消失了,更大的可能是潜伏起来了,伺机而动。就像它们曾经发动过的无数次偷袭一样。
“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凝视着你。”陈薇脑中忽然跳出这句话。此刻,她感受到了对手的凝视。
有时候你越是琢磨高危病毒,越会觉得它们不像猎物,而是越来越像猎食者。猎食者的特征之一就是会无声无息地潜行,有时候会埋伏很长时间,只为等待一个机会。一旦时机成熟,它们会毫不犹豫地突然发动袭击。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
非洲的草原上、雨林中,这样的猎杀无处不在。陈薇想起一部纪录片中的镜头:荒莽的稀树草原上,金黄的禾草高低起伏,四下里无声,只有合欢树上的非洲隼偶尔发出一两声尖利的啼叫,扯破灼热的空气,直穿云霄。一群斑马和角羚列队穿过,焦热的空气将它们的身影渐渐模糊。突然,埋伏在草丛中的一只母狮从斜刺里窜出,猛地咬住了一只斑马幼崽的咽喉,鲜红的血柱喷溅出来,瞬间染红了周围的黄土。马群惊慌地四散奔逃,一匹母马发出悲怆的嘶鸣。母狮口中的猎物不再挣扎,腾起的尘土淹没了它们的身影。很快,狮群的午餐结束,斑马的尸骸上爬满苍蝇。
人类早已站在食物链的顶端,被猎食的记忆在进化过程中被消除殆尽。作为一名病毒猎手,陈薇始终提醒自己,那些以人类为猎杀对象的捕食者就藏在这片咫尺之遥的森林中,它们已经在这里潜伏了很久,比人类要久得多。它们的起源甚至可以追溯至地球形成之时。它们中的一员捕杀并吞噬了这个村子里的人。如同草原上的狮群。不,它们远比狮群可怕。
两个小时后,经过漫长而艰苦的跋涉,一条棕色的大河终于出现在他们面前。
一天的大雨结束,落日的光从重重乌云中透射出来,河水从黄褐色变成金色,变成红色,变成紫色。急流声如雷鸣,奔腾不息。
埃博拉河在当地土语中意为“大河”。陈薇想不出还有比这更恰当的名称。
大河宽阔,浑浊,河上长满了一丛一丛的水葫芦,如同墨绿色的浮动岛屿,漂在如湖海般宽阔的河道上。水葫芦是浮水草本植物,坚韧的枝蔓和叶子纠缠成厚厚的一团,黏附在河岸上,堵塞了河道。它们长得很快,人们用尽各种办法想消灭它们,但根本来不及。它们从南部的雨林漂过来,绕过河湾,又从急流处腾挪跳跃而下,雨水和河流像是要把树林从非洲大陆的腹地扯走,让它在河上漂,漂流到海洋,到遥远的地方。
匆匆一瞥,来不及做更多停留,陈薇一行要启程前往下一个村庄。她不能让自己慢下来。她要时刻准备着,到非洲的大河与群山之间,到任何一个需要她的地方去。
节选自《拯救——中国援非抗击埃博拉疫情纪实》(陈言著、浙江教育出版社)
部分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编辑:宣晶
责任编辑: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