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傲慢与偏见》海报
电影《傲慢与偏见》的片头,山岚氤氲、树影绰约,质感浑如油画的晨曦,活像解不开的谜题似的,化作一环又一环的光晕,笼罩了鸟鸣、花香和将醒的人们。伊丽莎白捧着书,走出原野,穿过草甸,回到了坐落河畔的宅邸中。这幅徐徐展开的长轴画卷描绘了英国乡间别墅的传统生活,诉说着精致而节制的人生况味。
英剧《唐顿庄园》又再次向观众展现了英国乡间别墅的独特韵致。全剧宛似一首优雅、沉郁的英格兰叙事长诗,始于1912年,终于20世纪20年代中期,以格兰瑟姆伯爵一家为代表,映见了贵族与仆人、主人与宾客的人世百态。唐顿庄园仿佛是一座包罗万象的舞台,在上下舞台的人丛中,你可以看到你爱过的人、你恨过的人、你帮助过的人、你伤害过的人,以及你本人。
而《漫长的周末:英国乡间别墅的生活》一书问世不久便荣膺《每日电讯报》的年度推荐图书,跻身《星期日泰晤士报》和《纽约时报》的畅销榜单。作者艾德里安·泰尼斯伍德1954年生于英国德比,白金汉大学历史系高级研究员,巴斯斯巴大学遗产和历史客座研究员,曾在牛津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等多所大学讲学。他以顾问专家的身份,与英国国民信托组织合作逾30年,著有10余部社会史、建筑史著作,其中不乏畅销和长销之作。在《漫长的周末》问世前,他曾凭借《沃尼家族》一书,荣获非虚构类图书大奖塞缪尔·约翰逊奖提名。2013年,他因为在历史遗产方面的长期贡献,被授予大英帝国官佐勋章。
泰尼斯伍德的作品灵动、隽永、别有风趣,为写作《漫长的周末》,他花费多年时间踏访和调研乡间别墅,查阅了近千份回忆录和无意发表的信函、日记,从银发的老伯爵、寡居的女继承人、见多识广的男管家那里获取证词,而后又化繁为简,对这些一手史料巧作剪裁,最终带给了读者“身处乡间别墅的图书馆里,坐在舒适的扶手椅上”(亚马逊网读者评论)的阅读体验。兼顾学术旨趣和阅读意趣,主动为读者着想,这或许也是泰尼斯伍德的作品为雅俗所共赏的原因之一。
▲《漫长的周末: 英国乡间别墅的生活》
[英]艾德里安?泰尼斯伍德著
杨盛翔译
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
乡间别墅是穿越时间的守望者
英国的乡间别墅,像英国的历史一样,表面波澜不惊,内里暗流澎湃,聚合了不变与变的双重因素。
自其不变者而观之,乡间别墅作为一处历史场景、一个物理空间,为流逝的时间提供了锚定的坐标。
英国的历史素以温和、渐进著称,少有暴力革命和激进改革发生,这使得土地贵族和他们的生活场所、社交方式能够稳定地延续下来。数百年来,英国上流社会始终保持着封建时代的传统,以拥有地产为荣,以坐拥别墅为傲。许多乡间别墅是真正的古迹,是英国历史的缩影。造反不成的怀亚特家族留下的阿灵顿城堡,如今周身布满青藤,风景如画;被砍了头的安妮·博林留下的赫弗城堡,依然被护城河环绕,阴魂不散;似乎每一座古堡里都藏有中世纪的彩绘十字架屏风和乔治王朝的胡桃木家具……那些事实上并不宜居的古代的残垣断瓦,恰恰构成了英国乡间别墅最具吸引力的特质——它有能力带给人们稳定和延续之感,有能力为人们提供庇护所,在文化和社会变革的漩涡里,扮演静止的中心。
1911年的一项调查显示,王国的多数贵族都拥有、出租或居住在至少一座乡间别墅中。一战打响前,很难找到一位名下没有乡间别墅的英国政府官员。直到二战爆发,在首相张伯伦的内阁中,仍然有三分之二的成员拥有乡间别墅。而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日子里,英王乔治五世的几乎所有孩子都先后得到了自己的乡间别墅。在那个工业革命蓬勃展开、科学技术突飞猛进、旧秩序被两次世界大战无情摧毁的年代,乡间别墅已然变成了关于大英帝国辉煌历史的记忆宝库,以至于维多利亚时代的建筑设计师布洛姆菲尔德只愿意从古老的乡间别墅中寻找灵感,并宣称:“作为一个以自己国家为荣的英国人,我厌恶且鄙视世界主义。”“越旧越好”,这也是牧师、壁球名将迈里克-琼斯修复祖宅伍德兰德庄园时笃信的理念。
诚然,英国是工业革命的摇篮,孕育了最早的现代都市和大机器制造业,可是真正的英国在乡下,真正的英国人是乡下人。一位典型的英国绅士,一定是热爱老宅子和田园牧歌的。安恬闲适的下午茶、紧张刺激的狩猎、衣着华贵的晚宴、灯火通明的舞会……英国贵族相信,这种典雅、正统、矫饰、有序的生活将永远不会落幕。
▲电影《傲慢与偏见》剧照
乡间别墅是时代更迭的见证者
然而,一切事与愿违。
自其变者而观之,20世纪,尤其是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那段日子,又是一个疾风骤雨的变革时代。乡间别墅以其在空间上的岿然不动,刚好见证了时间上的物换星移。
对外,渴望重铸世界秩序的德国,与老牌霸主英国久已势同水火。终于,1914年,一战爆发,枝头上歌唱的云雀被隆隆炮声赶去了天际。在以一战为背景的《唐顿庄园》第二季里,庄园被改造成了战时医院,多位家族子弟应召参军。不幸的是,这些封建骑士的后代即将迎来的不是勋章和荣誉,而是一场杀人如麻的浩劫。《漫长的周末》以斯托海德庄园的继承人哈利之死作为全书的开篇,他的阵亡是英国贵族慨然捐躯的真实写照。
对内,就在《唐顿庄园》的故事开始的前一年,即1911年,英国议会通过法案,剥夺了上院否决下院议案的权力,巩固了下院至上的原则。自19世纪的三次议会改革以来,贵族的政治权力愈发萎缩,这一回更是遭到了彻底的削弱。非但如此,遗产税法案的通过又令世家大族在经济上大伤元气。今后,贵族子弟时而会因为高昂的遗产税,在继承祖宅时紧锁眉头。
于是,一方面,是惨烈的战争使大批公子王孙血染沙场,加速了土地贵族的衰亡,让斯托海德这样的乡间别墅变得后继无人。另一方面,是愈加壮大的资产阶级新贵抢班夺权,是美国大亨漂洋过海、挥金如土,是代表工人阶级利益的工党登上历史舞台。战后,英国迎来了阶级格局的洗牌,这直观地反映在了乡间别墅的频频易主上。
基林城堡的大议事厅拥有全英国最精巧的伊丽莎白时代的室内装潢,现在被卖给了美国富商。米德尔顿庄园迎来了新的女主人——在卓别林的电影《城市之光》中饰演失明卖花女,刚结束上一段短暂婚姻的好莱坞大明星切瑞尔。
一代新人换旧人,新的室内装潢、社交礼仪随同新人,被引入了古老的英国乡间别墅。建筑大师卢琴斯不喜欢新嫁到英国的切瑞尔,认为她是“一个没有头脑的普通小女人,不知道英国人的家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卢琴斯的儿子,同样身为建筑师的罗伯特也觉得切瑞尔很难缠,抱怨她坚持要在庄园里开鸡尾酒吧和好莱坞特色的现代餐厅。不过,新的元素也未必一无是处。米德尔顿庄园里最美妙的装修成果,便是由弗吉尼亚督建的浴室,日后这间浴室被描述为“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掀起浴缸狂热的一则显著例证”,开启了新式别墅的先河。
电灯、电话、电报等电气化时代的新技术,也不可阻遏地闯入了乡间别墅。在旧制度与新事物的冲突中如何自持,是摆在土地贵族面前的一大难题。在《唐顿庄园》中,固守传统的伯爵一家与新技术发生了无数有趣的摩擦。《唐顿庄园》的每一集开始前,都有点亮煤油灯的镜头。等到电灯引入后,厨房女仆黛西竟然害怕去开灯。庄园刚装电话时,玩不转新玩意儿的老伯爵夫人无助地感叹:“这究竟是一种通讯工具,还是一种刑具?”而在《漫长的周末》中,正是迅捷的电报让哈利的父母在本应团圆的平安夜,“及时”收到了儿子在中东阵亡的噩耗。
▲《唐顿庄园》三姐妹
上流社会的年轻人则主动拥抱了新时代。威尔士亲王——日后的爱德华八世,在得到贝尔维德尔城堡后坚持认为,他需要得到在美国访问期间享受过的现代便利设施,那意味着嵌入式橱柜、中央供暖系统和充足的浴室。约克公爵——日后的乔治六世,最初并不喜欢分给自己的别墅怀特小舍,因为它的中央供暖系统不够用,电力照明时灵时不灵。贵族们依旧使用车队,但是马车已经让位给了新潮的劳斯莱斯汽车,虽然车内仍然摆放着乔治时代的白兰地酒杯。乔治五世一生从未搭乘飞机,可是在他去世的第二天早上,他的儿子威尔士亲王就以新任英王爱德华八世的身份,从桑德灵厄姆飞往伦敦,成为了首位亲自驾驶飞机的英国君主。
社会史与公共史学的交融
社会史崛起为一门显学,始于20世纪50年代。在法国,布罗代尔等第二代年鉴史学的代表人物关注起了前现代的欧洲社会。在英国,汤普逊、霍布斯鲍姆活用马克思的方法论,紧锣密鼓地研究起了市场社会、工业化和工人生活。在美国,本迪克斯和蒂利从现代化理论出发,找到了审视社会的新支点。20世纪六七十年代,社会批判和社会改革的浪潮席卷欧美各国,更进一步促成了历史科学的“社会史转向”。这种治史的风气,对于泰尼斯伍德等成长于战后的新一代史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如果说社会史率先把社会的结构、进程、运动,列为历史研究的全新对象的话,那么公共史学则开创性地把社会大众纳入历史研究的服务对象,公然举起了“使公众受惠”的旗帜,前者拓展了传统史学的视域范围,后者扩大了传统史学的受众群体,二者异曲同工,分别为历史研究的内涵注入了新的活力。不仅如此,重视日常生活、贴近大众兴味的社会史研究,天然契合了公共史学的审美诉求,使得二者在未来的聚合变得越发引人期待。
从这一方向出发,《漫长的周末》由社会史领域的专家执笔,选择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乡间别墅和别墅生活作为切入点,以微观折射宏观,从个体意识中照见集体心态,艺术地兼顾了社会史的学术性和公共史学的趣味性,这是历史学家回归公共领域的可贵尝试,也是当今历史学两大分支学科彼此合力的成功实验。研究社会和国民,为其而作,且为其所乐见,正是史学从业者的荣幸和使命。
(作者系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特聘副教授)
作者:杨盛翔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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