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叶廷芳先生——他的灵魂那么快活、智慧、有趣,上帝定会还他一副健全的身板

▲2017年3月31日,叶廷芳先生游览明城墙遗址公园留影。  江胜信 摄

9月29日10时,北京医院告别厅,德语翻译家、卡夫卡研究专家叶廷芳先生在人间的最后一站。两天前的清晨6:03,85岁的他因病辞世。

他生前嘱家人丧事从简。从简的告别仪式,来的人却不少,很有秩序地排着长队。叶先生爱好广、朋友多。最后这两年,他多次住院,疫情期间不便探视,聚会难攒,不免清冷。这回,终于等到大家戴着口罩都来了,只是,他再也睁不开闪着小星星的、喜悦的双眼了。

前来送别的人,刚踏入送别室外的庭院时,神情都是提着的,和穿戴一样肃穆。稍顷,他们一准能注意到人群中一位活泼的女性——叶先生的女儿——我叫她姐姐。

姐姐个头并不突出,但她的脑袋非常吸睛,说话起劲时会像小朋友一样随句轻摇,一头间杂着少许银丝的短发分明在跳舞。没错,她此刻正起劲地说着话呢,口罩上方是弯眯眯的眼睛。

女儿都能那样释然面对父亲的故去,众人的神情立即松弛下来,三五一丛,聊聊“老叶”“叶老”“叶先生”的故事,或上前跟姐姐道几句安抚的话,磕几句家常。叶廷芳先生在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人缘极佳,他的女儿自然就是“所里的女儿”罗。

叶先生身体状况的急剧直下,始于2019年夏秋。按每年惯例回浙江老家消暑时,一向好胃口的他突感肠胃不适,久久难愈。回北京治疗才发现是消化系统、心血管系统等齐齐作妖,医生认为很难挨过春节。

2019年11月8日,我去医院探望叶先生。姐姐雀跃地在一侧张罗。叶先生明显苍白瘦弱了,但依旧声如洪钟,谈兴甚浓。临告别,染黄头毛的时髦姐姐送我一支口红,强调这是“斩男色”。

不久便是春节,姐姐把叶先生接回了家。在父女1+1 >2的快乐因子和较医院更自由闲散的空气的涵养下,叶先生打破了医生的“预言”,甚至还能在调理数月后,整理整理卡夫卡研究的相关著述,写写回忆录,直至今春再次并接连入院,病情日益凶险。

姐姐常住佛教盛行的泰国。这两年来,她克服疫情给往来两国带来的不便,尽可能守护在父亲身旁。今年7月初,她又从泰国回到中国,须先在酒店隔离21天。正在住院的叶先生在和女儿的视频里兴奋地喊话:“我要生龙活虎地回家!”

7月23日,我去探望刚出院——也是最后一次出院的叶先生。对重病在身的人来说,他那天的状况确可以用“生龙活虎”来形容了:能在不用搀扶的情况下慢慢走路;在家里阿姨表示“他胃口不太好”的时候纠正道“我什么都可以吃”;对我补给他的端午香囊(端午节那会儿他正在住院)里面的香料大感兴趣,甚至问出了“怎么种植”这类我必须百度才能回答的问题;那天我用人民文学出版社“红星照耀中国”的帆布袋装了些金丝皇菊带去,他说过爱喝这种菊花茶,他的意外之喜是“这个帆布袋多有意义啊,也留给我真是太好了”……他对生命里种种美好相遇的兴致从未转淡,一直深情,我想起文汇报前辈陈可雄对叶廷芳先生专访中的那句:“叶廷芳的视野从文学扩大到绘画、建筑、舞蹈、音乐,几乎涉足艺术的一切领域。”

▲2017年2月15日,文汇报北京记者站同仁(左二为前辈陈可雄,右一为同事李扬,左一为作者)探望叶廷芳先生。

真没想到,两个月后……

姐姐是有心理准备的。她只是和她父亲一样,最不喜欢苦着一张脸。叶先生一辈子磨难太多了,9岁时不慎跌伤,失去了左臂,80岁之后,又动过两次大手术,一次是整体切除了膀胱,一次是头上长了个瘤,手术之后,太阳穴凹进去一个坑。他都扛过来了。能扛的时候,笑着去扛;扛不过去,就笑着接受安排。总之,我从未见他有过愁苦的时候,他总是那么燃,那么有趣,那么热忱,那么感染人。

他会一个电话打过来:“小江,我电脑出问题了,你叫人来看看好吗?”“我的邮箱得升级了吧,我不会升啊,这里要收钱,是骗子吗?”单纯的他曾被好几个骗子骗去过好几笔钱,我就叮嘱他以后碰到对方开口要钱,得先问问我。又一个电话打过来:“我家里来客人了,你网上能定到全聚德烤鸭吗!”他还会拉着我,约上北京大学的严家炎夫妇,一同提着个大寿桃的蛋糕,去给90高龄的宗璞先生祝寿,同时祝贺她胜利完成“野葫芦引”四部曲,我与宗璞先生叙谈时,叶先生能在一旁灵活地用一只手抓拍、连拍。我约他来我们记者站做客,陪他逛明城墙遗址公园,看东南角楼的展览。2018年10月29日,叶先生和我,拿身患帕金森的行动不便的柳鸣九先生的“银子”,攒了个饭局,时间、地方是我联系商定通知的,饭局是由叶先生坐镇,作陪的是和柳先生、叶先生住同一个小院的宁瑛女士,请的是前来探望柳先生的一位晚辈,我们四人大口朵颐时,柳先生家的小慧跑来买好了单,我们吃好抹抹嘴,就由叶先生率领,上他好哥们柳先生家稍坐片刻,合影留念,皆大欢喜。2017年11月2日,迪伦马特名剧《贵妇还乡》又要在首都剧场演出,此剧是叶先生早年翻译的,主办方给了他4张票,请谁呢?叶先生打破常规、最大限度地发挥了票的功效,分别邀请了歌唱家关牧村、北大念书时的同学刘文昭和“小友”我,嗯嗯,他不会请我们三位女士的家属,叶先生这么做很“叶廷芳”,很可爱,我们也借他的光扩充了朋友圈。在他病重前,晚饭过后,他总要沿着护城河散步,他家阿姨偶有事不方便时,我便会护送他穿过马路,陪他边走边聊。有年冬天,冷得都要掉耳朵,我把他送到护城河边后,缩头缩脑很怂地说:“太冷了,我不陪您走了,您沿着河边走,半小时后我来接您。”这半小时,我就闪进了柳鸣九先生家,暖暖和和先呆着,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我去接叶先生,顺着河边走,走了蛮久才看到正在返回的叶先生,他戴着个鸭舌帽,大衣敞着怀,微驼着背,左臂空空,很笃定很稳健地走过来,我纳闷:他怎么就不冷呢……这一幕又一幕,浪打浪一样,争先恐后要我记起。

▲2018年年底,叶先生邀严家炎夫妇和作者一同为宗璞先生祝寿。 江胜信 摄

▲2017年3月31日,叶先生游览明城墙遗址公园的东南角楼。  江胜信 摄

▲2018年10月29日,叶廷芳(右二)先生率众友探望好兄弟柳鸣九(中)先生。 小慧 摄

▲2017年11月2日,叶先生邀请友人关牧村、刘文昭和作者前往首都剧场观看《贵妇还乡》。 江胜信 摄

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绕遗体一周……在这个不长的过程里,汹涌的记忆和他此刻印入我眼底的最后模样,形成了如此巨大的冲撞。曾那么火热鲜活的一个人,就这么静静躺着了。两个月未见,他又瘦了,显得鼻梁更高耸了。他盖着白色的织锦,枕着黄缎的枕头,穿着黑色的呢子西装,系着粉色的领带,稀稀拉拉几根白发的脑门旁边,放着那顶鸭舌帽……

我想放慢这个过程,放慢,再放慢,但还是绕完了一圈,走到姐姐跟前。一定神,我发现她眼里全是泪。一回神,我意识到我眼里也是泪。

走出告别室的那一刻,我回望了一眼叶先生的遗像:右手撑着下巴,抿嘴微微笑着,充满智慧的眼眸凝望着让他好奇、兴致勃勃、恋恋不舍的人间。我想,他的灵魂那么快活、智慧、有趣,上帝也会偏爱的吧,接他去天堂时一定会还他一副健全的身板。



  作者:本报驻京记者 江胜信

  责任编辑:陆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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