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之眼 —— 摄影家杨绍明素描 | 朱大路

摄影家杨绍明

他兴致勃勃,提着照相机,想为面前的世界摄影大师布列松,拍一张肖像。

谁料,布列松转过身,躲开了!

他愣住了。无奈之下,只好对着房间,摁下快门。镜头里只剩下:两张空荡荡的椅子,一块五颜六色的地毯(下图)。

还有:一个看不见的问号。

他是杨绍明,在当年荷兰第31届世界新闻摄影大赛中,为中国实现了零的突破,领取奖牌后,专程绕道巴黎,去布列松的家,拜访这位“现代新闻摄影之父”。布列松坐下来,同他促膝交谈,还逐张评点他的作品,说这张不错——橙黄色的天空中,落日与船的桅杆相切,切点恰到好处;说那张不错——埃菲尔铁塔被压缩在建筑物的狭窄缝隙中,好像一副鱼骨头,视角独特。大师并不吝啬,为初来乍到的客人,送上甜美的赞语,却在拍肖像时,让客人碰了钉子!

布列松为刚才生硬的举止,添加圆润的解释:“我从来不愿意让人摄入镜头。作为摄影家,不能让很多人都来认识我,影响我的发挥!”意思相当明白:希望人们不受干扰,按照他们本来的想法生活,这样,摄影家就可以自由地举起相机,凭着直觉,捕捉“决定性瞬间”。

世上的人与事,都有各自的“决定性瞬间”;这种“瞬间”,比其他瞬间,更具备揭示能力。

布列松把尴尬留给了他,也把一种理念留给了他。

杨绍明受感动了,他与布列松交上了朋友。朋友的话,显然带着体温:“这次你得了奖,但责任比荣誉更重要!”

摄影是一门艺术——反抗着普通的观看标准——他掂量到了。在同行们各据一方,对布列松的观点作出见仁见智的解释时,他不甘人后,用娓娓道来的语感,表达自己破茧而出的领悟——“拍摄决定性瞬间,要迅即让头脑、眼睛和内心世界共同作用,当机立断。”

多年后,他把手中的相机,亲昵地称呼为“思想之眼”。

一张七十多年前在延安杨家岭拍摄的照片,把一个头戴船形帽、手捧大西瓜的四岁小男孩,定格在世人面前。摄影家吴印咸端着照相机,捕捉到了男孩稚气的眼神,那眼神,飘忽着对世界的肤浅提问、对照相机的朦胧理解。

杨绍明深感欣慰:几十年风烟,没让这张童年的照片褪色,也没有消磨掉自己对摄影的热恋。“今生与你,唯爱相依!”走出北大的校门,他憧憬着:有朝一日,能展露身姿——背着照相机,带着取景器,去新华社当摄影记者,用眼睛解析世界,靠镜头传扬人类。

他如愿了。

春风把他的身影,吹向瑶台琼室,也吹向寻常巷陌。他出入盛大的庆典仪式,他活跃于重要的社会活动,他重走红军长征路,他遍访欧美亚非拉。他主编、出版了《思想之眼》等五十多本摄影画册。人们用“跨越世纪,横亘东西”这八个字,点赞他的摄影作品。

他拥有历史眼光,环球视野——

从法国卢浮宫,到英国莎翁小镇;从上海恒隆广场的消费文化,到澳门渔业行会的“醉龙节”;从二战老兵,到加加林铜像;从努比亚人,到阿尔卑斯山南部的山民……全球化意识,让他把探究人类文明放在了同一坐标下,具备了世界意义。

这是一幅《寻梦埃及》图!橙黄色的天空,浮云在摇滚,七位欧洲旅行者,像七帧黑色的剪影,镶嵌在画面上,有的面对远方,调整镜头;有的手握相机,与人交谈;有位女士娇娆地倚靠在同伴身上,朝着右边金字塔方向摁快门。画面上并无金字塔,只有彤云下寻梦埃及的人影。让人浮想联翩了:这是在寻找金字塔的底蕴,还是在研究古老的尼罗河为何能“永远替人类负担起历史上忧患的包袱”?

那是一幅《异想天开》图!湛蓝的天际,左面:一支烟囱;中间:一根钢架;右下角:一尊老人拿着图纸在异想天开的雕塑。今与古——衔接;虚和实——相衬。透过在伦敦抓拍的这一镜头——突然间,牛顿、瓦特、达尔文、焦耳、霍金……这一连串大写的科学家,梦幻般浮现出来。不正是他们的脑洞大开,推动了工业革命、科技革命,让人类文明朝前跨越了?

当摄影机聚焦可爱的中国,那画面,让人“一腔热血满肝胆”!瞧,《青春呐喊》图:1984年金秋,天安门广场,人山人海,数不尽的青年,高举双手,笑逐颜开,喊声掌声,此起彼伏,欢呼中国取得1990年亚运会的主办权。国运昌盛,人心凝聚,我古老中国又一次登上世界舞台!看,《金色的天际线》图:杨绍明以蘸着诗意的笔触,抒写了一个摄影家的情怀——“夕阳下,漫步外滩,金色的余晖洒在浦东陆家嘴的高层建筑上。我用长焦镜头摄下了这道高低错落的天际线,古今交融,中西合璧,比肩而立的雄伟,耀眼夺目的辉煌,把上海这座迈向卓越的全球都市呈现在世人面前。”

他寻觅现代名人,珍贵时刻——

现代各国名人,在二十世纪历史的撰写中,留下各自的浓墨重彩。他踏破铁鞋追寻他们,他成功了。

哈默博士正在打电话!其办公室,活像展览会,摆满各国政要的照片。哈默二十来岁时,用贸易资助了年轻的苏维埃,列宁称他为“哈默同志”。八十多岁时,支持中国的改革开放,投资山西的一家煤矿,运营成功。他是石油巨头,却不摆架子,热爱中国文化。

张学良抬起右手,向海峡两岸的亲人作最后的招手!这是在夏威夷,他的100岁寿宴上,祝寿音乐刚刚响起,生日蛋糕刚刚端上。他戴红花编织的花环,赵四小姐戴黄花编织的花环,两人喜气洋洋。

荣毅仁露出了真性情!他坐在人民大会堂主席台上,忽然聚光灯齐刷刷亮起来,他“仰头张嘴,笑了起来”。一生爱国的他,受命担任中国国际信托投资公司董事长,任务更艰巨了。

还有:香港著名的爱国实业家霍英东,名字被命名了2899号小行星的邵逸夫,极力谋求中美关系正常化的黑格将军,致力于推动中美友谊的陈香梅,影星迪娜·梅瑞尔……

郎静山,中国最早的摄影记者,成就十分了得,比如把水墨画原理融入摄影,比如创立“集锦摄影”艺术。1991年,郎静山回上海探亲,还拜会了老画家朱屺瞻。

在朱屺瞻家,杨绍明身手敏捷,跳到画桌上,采用广角镜,摄下最简单的画面:郎、朱两人比肩畅谈。两位老者,有得一拼——都生于1892年,都活到一百多岁,在摄影与绘画上,都登上各自的高峰。

摄影中,小事物可以成为宏大的主题。“我这一幅的主题是什么?”——杨绍明的脑子一骨碌,蹦出八个字:双峰并立,旗鼓相当。

他捕捉情感世界,喜暖色调——

在观察的领域里,机遇往往偏爱杨绍明那样有准备的头脑。他能轻松探取到人的情感世界,解析出大自然色彩的韵律感。乌克兰老农那深凹的双眼,隐含着对生活前景的一丝抹不去的担忧;得克萨斯牧场边的摊主,从眉宇间露出“见钱眼开”的神色。“丘吉尔庄园”一角:上半部是蓝色天空,下半部是绿色树丛,蓝天中漏下来两束白光,圆池里喷上去一束白色泉水,宁静中只闻天籁之声。“莫奈花园”一角:使用“位移模糊”手法,体现动感中的“莫奈印象”,让真实的花园里那红花绿草,看上去,好似一幅莫奈的油画!

杨绍明再次端起照相机——在巴黎——是布列松离世之后了。布列松的夫人、优秀摄影家马蒂娜·弗兰克,倒是没有像布列松那样转身躲开,而是在镜头前留下笑容,在“布列松画廊”——她要毫无保留地,向世人展示丈夫的摄影遗产(下图)。

杨绍明认同马蒂娜·弗兰克的话:“对我来说,摄影已经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证明我们生活时代的方式。”

如今,他又启程了——近八十岁的年纪,以这样一种生活方式。他想从“文”和“艺”两方面,多样化地,扩展摄影成果。比如,运用新媒体形式,表现自己以往的摄影作品。

《点亮:一位摄影师眼中的邓小平》出版了,就在最近。这是他的又一本摄影艺术画册,他与伟人长期近距离接触的果实。随手翻一翻,你可以发现,邓小平的许多瞬间,耐读。

近两年,他几次去遵义,发现了新的视角,又萌生了新的构思……



  作者:朱大路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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