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毛乌素沙漠,他创造了连NASA都忍不住点赞的奇迹! | 我和我的祖国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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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林场种植的沙冬青开出黄色小花,王有德非常开心。

今天,是我国第41个植树节。本报记者日前走进毛乌素沙地西南缘的宁夏灵武白芨滩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为您讲述科学治沙探路人王有德的故事。

现在,如果在飞机上俯瞰毛乌素沙地,那一定特别震撼人心:一道东西长47公里、南北宽38公里的绿色屏障,将连绵起伏的黄土沙丘阻隔,不仅控制了沙漠向西行进的脚步,还不断地将沙漠逼退,让它后退了20多公里。而这个世界治沙史的奇迹,是王有德带着林场职工,在年降水量不到200毫米的沙漠中,以“宁肯掉下十斤肉,不让生态落了后”的拼劲,用晶莹的汗水和鲜红的热血一点点“染绿”的。

3月的宁夏,早晚气温依旧低于冰点,年过花甲的王有德能量充足。一大早,他便带着跟随他多年的“老六件”——锹子、剪子、锯子、本子、水杯、工作服,围着林子转,为开春的新苗移栽做准备。大鼻子、宽耳朵、黝黑的皮肤、遍布皱纹的脸庞,这是王有德给记者的第一印象。

“每看到一棵树、一片林子,每看到过去的沙漠荒地变成绿洲,我心里感觉到踏实,非常踏实!”退休后,王有德依然守着沙漠林业。不仅如此,他还酝酿着一个更加惊人的“计划”。

【人物档案】

王有德,回族,1954年9月出生,宁夏灵武人,宁夏灵武白芨滩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原局长。他带领职工坚持治沙播绿、兴场富民,营造防风固沙林60万亩,控制流沙近百万亩,有效阻止毛乌素沙地的南移和西扩,呈现出人进沙退的可喜局面,兑现了“让职工富起来、让沙漠绿起来、使林场活起来”的奋斗目标,“治沙治穷”之路为全国防沙治沙提供了宝贵经验。荣获“全国优秀共产党员”“全国先进工作者”“全国治沙英雄”等称号。去年年底,获得“改革先锋”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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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有德寄语:“生命不息,治沙不止。”

“空降兵”砸烂“铁饭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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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有德带领林场职工种植的经果林,成为沙漠中的绿色银行。

在大部分人的眼中,水土流失是个漫长的生态进程。但对于白芨滩而言,水土流失却性命攸关。

毛乌素的降水少而集中,每到盛夏的雨季,瞬间降落的暴雨夹带着黄沙,沿着条条水蚀冲沟汹涌而下,如同泥石流一般,威胁着周边村庄的安全。王有德初进林业系统工作,当地就发生了三个孩子被水沟带走的悲剧。他当时就下定了决心:“村子里现在娃娃保不住,房屋、田地保不住,作为一个搞林业的,我必须干点什么。”

树木毁了,沙漠就来了;把树种上,沙漠就会走。

王有德并不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毛乌素人”。他的家,在马家滩镇马家墙筐子村,原本是一片风景秀丽的草原。随着人口的增长,贫穷的村民唯有向自然要资源。他们的生存,靠挖甘草、打麻黄、放牛羊维持,取暖、烧炕、做饭,靠砍伐解决。到了记事的时候,村子已是“三天一场风,十天一场沙,风吹沙子跑,抬脚不见踪”。王有德家中的窑洞,时常被沙子掩埋一大半。草原慢慢被沙漠蚕食、吞噬,沙逼人退,全村百姓背井离乡。

最近的时候,毛乌素沙地已侵蚀到距离宁夏境内黄河东部5公里处。

1985年,之前在灵武抗旱打井队和北沙窝林场工作多年的王有德,被任命为白芨滩防沙林场副场长。

新领导来了,却没有自然和亲切,取而代之的是冷遇和隔阂。这次任命,台下几乎无人欢迎。

护林员吴敬忠的父母都是白芨滩的老职工,他回忆:“父母说选领导怎么不找个自己人?!他是外面派来的,不会对咱们好。”

“谁知道这个年轻娃娃能弄个啥?”白芨滩老职工兰治国说。

这种环境下,该怎么工作?旁人可能觉得会尴尬,但王有德咬定青山不放松,他不管冷嘲热讽,“厚着脸皮”走遍林场每一户家庭了解情况。“无论有多难,我都要想办法打开缺口、获得成功。而且林场职工因为日子难过,内心是有改革需求的。”王有德瞄准的,恰恰是最难啃的那块骨头——“撤掉保险柜,砸烂铁饭碗”,让林场从麻木中醒过来、活起来。

在受计划经济体制影响的粗放管理下,一方面,职工积极性不高,一年7个多月无事可做,到了冬天就守住墙根,“晒暖暖”、打扑克、下象棋;另一方面,职工的生活条件十分艰苦,住着能看见星星的土坯房,没钱买菜、买油,吃饭用辣乎乎当菜吃,炒菜用油抹子抹一下锅底。

“林业事业年费仅有15万元,159名职工人均不到1000元,这点钱造林、养树、养人,杯水车薪。这种情况下,职工还拿着微薄的工资,花钱请人做类似‘沙柳平茬’这样的常规工作。”针对种种不合理的现象,他大胆地提出三项改革措施:取消一线职工工资级别,实行绩效工资,多劳多得;压缩非生产人员,后勤管理人员从28人减至16人;还将生产任务分拆给职工,实行承包责任制,超额全奖,完不成全罚,严定质量:第一年成活率必须超过85%,第二年保存率必须超过75%,第三年植被覆盖率必须超过50%。

“我干了这么多年,怎么你这个小子一说话就让我白干了?”兰治国觉得难以理解。

他的想法代表了很多林场职工的心声。他们对改革举措,特别是取消工资级别十分不满,职代会上三分之一不同意改革。有人对王有德当面谩骂、侮辱,有的写匿名信,还有人拿菜刀威胁……

此时,王有德决定实行“一场两制”。当年年底,支持改革的人就收获了一份满意的答卷——造林超计划完成152%,成活率比改革前提高了22%。他们还积极发展第二、第三产业,自创收入多达30万元,是事业费的两倍。

随之而来的,死守工资级别的人越来越少,“干自己的活,挣自己的钱”成为共识。

人不苦,树就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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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芨滩林场一工作站,治沙后和治沙初期对比十分明显。

如果说成片环环相扣的草方格是精美的田字格练习本,那么种植在其上的柠条、沙冬青、毛耳头刺便是书写其上的整齐汉字。

草方格沙障固沙是沙退人进时,宁夏治沙人的伟大发明:利用废弃的麦草一束束呈方格状铺在沙上,再用铁锹轧进沙中,留麦草的一段自然坚立在四边,然后将方格中心的沙子拨向四周麦草根部,使麦草牢牢立在沙地上。

白芨滩每一名职工都要会扎草方格,这是王有德定的规矩,也是林场招聘面试的第一道题——选优质的长麦草,碎的、烂的不要;麦草厚度要适中,太厚立不住,太薄固沙效果不好;方格不能太密,也不能太松,一平方米的草方格最常用,但坡度不同大小也不同。

“扎草方格的日子苦啊!”王有德的老下属王少云回忆,“麦子刚刚收割好,麦草比较新鲜的时候,扎草方格效果最好。但又赶上三伏天,沙漠气温高达50摄氏度,头被烈日炙烤,脚被烫得落不到沙地上,汗就没停过。干活时,孩子就在旁边滚沙子、叫渴叫饿也没人管;做饭时,三块土坯子扎起来,锅往上面一架,再弄个柴枝子烧上;吃饭时,风沙大,那是只敢咽不敢嚼。”

有人叫苦,王有德不高兴了,大声说道:“人不苦,树不活!”

王有德带头吃苦。沙漠上,那个嗓音最高、扎得最多的,总是他。

“我发现这个人还可以,能办事。”兰治国对王有德的印象有了些许改观。

在沙漠外围以草方格为基础,营造大面积以灌木为主的防风固沙林,这只是第一道生态防线。接下来还有四道:围绕干渠、公路等建设以“宽林带、多网络、多树种、高密度、乔灌混交”为特色的大型骨干林带,构成第二道生态屏障;在两道生态防线的保护下培育经果林和苗圃,成为职工的“摇钱树”和“绿色银行”;在田间空地,种植牧草,并发展养殖业,牲畜粪便还田。治沙与治穷相结合,这便是王有德探索、被国务院相关文件确定为重点推广模式的“五位一体”治沙。

在王有德看来,用汗水染绿的每一片沙漠,都是白芨滩人开拓生存空间的绿洲。

带着林场职工,王有德坚定地走向茫茫大漠。他的第一个目标,便是黄沙漫飞的北沙窝。

要知道,从白芨滩林场成立后的30多年里,林场面积从未有一丝一毫的增长。因此,白芨滩的第一次开拓,受到了不少质疑。

兰治国又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他,接连发问:“我们在白芨滩不是很好嘛,干吗跑去那个地方吃沙子?”“北沙窝土地不平,旁边还有个大沟,别人没法弄的事情,咱们在那里开荒有啥用,不是劳民伤财吗?”

“我们向沙要地,一为国家,二为自己。”在北沙窝,王有德和职工吃在工地、住在帐篷,最长50多天不回家。白天,他挖渠、引水、推沙、造田、整地,晚上别人休息了,他变成了“夜猫子”——在房间里点着煤油灯研究好次日工作后,又打着手电筒检查各组任务完成情况,几乎到天亮。

“我们背一块25公斤重的水泥板,他能背两块,共50公斤。他还搞劳动竞赛,他加入哪个组,哪个组一天的完成量就从200块增加到300块、400块,最多到580块。他的脊梁被磨出了大包,汗水刺进伤口,可他从未停下……”白芨滩职工杨金玉说。

沙漠生活一直持续到那年的12月28日,把树栽好,冬水都灌好,帐篷才撤下。可王有德却由于劳累过度,倒在工地上,住院三个月,关节疼再也没好过。

“你猜第二年怎么着?第二年开春,白芨滩职工又闹调动,87%的人竟然主动要求调到北沙窝。那些树几乎没有死的,看着长得非常整齐。职工的激情被调动起来,他们觉得,仅仅苦了一年,沙漠就有希望了。”王有德说。

“以前总反对,但每次事实就把我弄得白白的。”回忆至此,兰治国笑了出来,他对王有德的认识有了彻底的转变。

到了白芨滩的第二次开拓——大泉片区的开发,连兰治国——这位昔日的“反对先锋”,都开始佩服起王有德。他说:“职工咋干他咋干啊,我看到以后再也不敢吭声了。我觉得这样的领导,你还能说个啥?你就说不出个啥来。”

二次创业,壮心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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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有德说,林场职工一要肯吃苦,二要学知识,才能种活树。

新世纪开启,白芨滩造林速度又有了新的飞跃。这一次,帮助他们征服沙漠的是“以林养林,以副促林”路子。

随着城市建设的加速,王有德闻到了绿化市场的商机。白芨滩成立三家绿化造林公司,推出“设计——育苗——种植——养护”一条龙服务。每年绿化工程可创收4000余万元。

这些营收,又有很大一部分被投入到治沙造林中。在白芨滩,国家补助投资只占20%,其余80%都是其他产业反哺。

宁夏高速公路的一半绿化,都源自白芨滩。侧柏、樟子松,这些绿化工程中的主力树种,之前在宁夏十分鲜见。

“侧柏的本地化试验在宁夏其他地区基本失败了。只有我种的那一批20多棵顺利成活,我对它们比对自己孩子还亲,天天都管理。”王有德说,“其中有一棵就在我门口,我和它感情特别深。每天的洗脸水、洗脚水都给它,看着它从小树苗长到4-5米。最后为了不阻碍它生长,我把围墙给拆了。”

樟子松也得花心思。为了帮其保水,王有德给树苗穿上了“小裙子”。这样的探索不胜枚举,王有德先后引进治沙植物30多种,打破了宁夏引种“春天是个秧秧,秋天是个桩桩,冬天死个光光”的宿命。

与王有德上任之前相比,白芨滩的植被覆盖率翻了一番达到40.6%,风速降低了12%,水分蒸发量减少26%,大气相对湿度提高9.5%,土壤有机质增加了200%。这使得自然保护区内野生动物增加到129种,植物增加到315种,局部生态环境得到较大改善。

2014年12月,王有德从白芨滩林场退休。有人说,苦了一辈子,荣誉和成绩也有了,该好好休息休息、享享清福了。可是,他对绿色的爱难以割舍。“白芨滩仍有60多万亩荒漠尚未治理。”他说。

在宝岛台湾企业家的帮助下,王有德探索引入社会资金治沙,创建了宁夏沙漠绿化与沙产业发展基金会,并代表基金会与白芨滩防沙治沙林场签署了《沙漠绿化生态治理协议书》,在银川河东机场东侧的马鞍山荒滩上承包了1万亩沙地继续治沙造林。

“那里是银川东大门,是飞机降落时穿过云层后乘客看到的第一眼,是我们的名片。我一定要把它治好。”王有德说。

在专业人士看来,此次荒滩的治理要比沙漠的治理还难,费用是沙漠的10倍,每亩地接近2万元。“沙漠地下水丰富,这里的地下是卵石,不存水;荒滩土质硬,草方格根本扎不下去,再加上此处由于之前修建机场、高速、铁路等人为开挖,沟壑遍布,因此种植前必须整地、回填、复土;还有一点,沙漠绿化可以选取柠条等较廉价的沙生植物,可机场附近荒滩绿化需考虑美观,即便是种植驯化后的景观树种,养护难度也更大。”王少云说。

尽管如此,王有德还是取得了不小的成果。经过4年多的治理,2000亩荒滩成功绿化,马鞍山荒滩的沙尘天气越来越少。走在林间小路上,空气清新,鸟儿鸣叫。在一座大桥下,挖掘机、推土机已经撤走,土坡沟壑变成了平地,开春种树已准备就绪。未来的3个月集中植树期间,王有德将带着职工从早上六点忙到晚上十一二点,人不下山,锹不离手,吃住在工地。

王有德还想在此地实现自身造血,他构想中的生态植物园、公益林园、采摘园、养殖园、森林康养中心已初具雏形。“我们守护国土的长城是绿色森林。种好了,我就把这座长城交给国家。”王有德说。

记者手记

“老猴”心中的标尺

熟悉王有德的人都知道他的外号——“老猴”。因为有人说,他会算账。

在北沙窝工程建设现场,你总能看见王有德猫着腰。他在找什么?他在找掉落在黄沙中的砖,收集起来用,说是“一块砖7分钱,捡四十块就能省下一份工人工钱。”

每年去销售苹果,连续七八天吃住在车上,不进饭店,不住宾馆,就为省钱。他还盯上了无人问津的废弃沙柳条,拉回来开设柳编场。

别人问他:“你怎么就喜欢算这些小账呢?”

他回答:“小账和大账不是看数额,而是看这件事对社会的价值和意义。在林场无比困难的时刻,多帮一点忙,少添一些乱,都是大账。”

王有德有过多次机会换个更好的工作,但他从未要求过离开条件艰苦的林场。多栽一棵树,多治理一片土地,多为穷困百姓找到幸福之策,这是王有德的人生价值。他的标尺,就装在心中。

对他而言,职工的事都是大事。他甚至愿意为职工献出生命。那是北沙窝建设期间,空心板突然滑落,他使劲地推开身边人,冲上去用身体阻挡空心板,职工脱险了,他却肋骨负伤。

家事永远是小事。父亲的晚年,他很少有陪伴,以至于父亲临走前跟他说出了“孤单”二字,让他痛哭流涕;孩子从出生到毕业,他一次也没出现在学校门口;他每次回到家,头上、身上、衣服里、鞋子里全是沙子。妻子杨学霞说:“你是把林场绿化了,却把我们家沙化了。”

当白芨滩改革受阻,旁人发出威胁时,杨学霞哭着问王有德:“你惹恼他们干啥呢?孩子受罪了啊!”

“我必须改革到底,不能做缩头乌龟。再说了,我们的孩子受罪,至少他还住得上房、吃得饱饭、上得了学,那职工的孩子更苦啊,天天吃着苦咸水泡出来的绿米饭。我们得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老婆、孩子被欺负,王有德不为所动。

他最感谢的,也正是妻子。杨学霞除了照顾家庭,还在工作上给他莫大的支持。果园刚建成的头几年,没有收益,很多职工要打退堂鼓。王有德那时便带头承包了40多亩果园,可他哪有时间管理。是妻子动员她的亲朋进行管理,度过了最难熬的时光。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报答她。”王有德说。

作者:赵征南

图:均王冠供

编辑:王秋童

责任编辑:叶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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