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莱士·史蒂文斯
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 1879—1955)是20世纪美国著名现代主义诗人,美国国家图书奖、普利策诗歌奖、麦克阿瑟奖获得者,被评论家称为“诗人中的诗人”。本书由诗人陈东东选编,翻译家陈东飚、诗人张枣合译,精选史蒂文斯87首传世诗歌,并独家收录诗人张枣翻译的《徐缓篇》全篇、陈东飚翻译的文论集《必要的天使》,从中一窥史蒂文斯的诗艺和诗歌精神。
▲《我们季候的诗歌:史蒂文斯诗文集》
[美]华莱士·史蒂文斯著
陈东飚、张枣译
陈东东编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世界是一种力量,而不仅仅是存在”
张枣
华莱士·史蒂文斯,1879年10月2日出生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雷丁市。大学时就读于哈佛,后在纽约法学院攻读法律。1903年毕业后,先在纽约干了十几年律师工作,1916年进入康涅狄格州的哈特福德意外事故保险公司,1934年出任公司副总裁,一直干到退休。在这个公司的高职位上,他的兢兢业业,他的条理分明,他丰富的内心和隐忍的语言分寸感,不仅打理了必要的日常事务,也成就了诗歌这个超级虚构的美丽事业。他使我们相信,诗歌就是一种因地制宜,是对深陷于现实中的个人内心的安慰。
史蒂文斯大学时代已开始写作,24岁时,他的四首作品得以在美国著名的文学杂志《诗歌》上发表,并获该杂志的战时诗歌特辑奖。这些使得他的同事和客户对他稍稍有点另眼相看,也多了一份对他的尊敬,但在文学专业圈里,基本没有人关注他,更没有人想到,一个未来的诗学大师,一个企盼承传美国诗歌传统,在新时代重新发明所谓“美国崇高”的双面人,正在悄悄地坚韧地工作着。
1923年,43岁的他出版了第一本诗集《簧风琴》(Harmonium),十几年后才出版第二本诗集《秩序的观念》(Ideas of Order, 1936)和组诗《弹蓝色吉他的人》(The Man with the Blue Guitar, 1937),1950年出版《秋天的极光》(Auroras of Autumn),1955年,他76岁,因癌症屡次接受住院治疗,嗅到死之临近,才不情愿地出版他的全集。可见他是一个大器晚成的诗人,一个耐心的循序渐进的大师,一个羞于诗歌的外在名望而只沉溺于“语言之乐”的奇异的享乐主义者,一个精致的浪费者。
在早一些的诗里,史蒂文斯似乎爱用两种颇有差别的语式说话,一种偏向讥讽,甚至在不少人的感受中,是恶意,这类语式的诗一般显得怪异,奇想迭起,用词忽儿粗俚,忽儿艳俗,一种雅皮士的姿态讥讽自身的出格和与世界的格格不入,因而在元诗层面上也就故意摆出反诗的派头,来渲染对温雅守旧的写作的不满。另一种语式是抒情而崇高的,同时洋溢着康德式的明朗圆润的理性,散发出西方古老的诗哲同源的明晰观念,这类作品有《黑的统治》《雪人》《坛子轶事》《看一只黑鸟的十三种方式》《胡恩宫殿里的茶话》《我叔叔的单片眼镜》《星期天早晨》《彼得·昆斯弹琴》《十点钟的幻灭》,等等,它们一般更受学院批评家如布鲁姆(H.Bloom)、文德乐(H.Vendler)、米勒(J.H.Miller)、克尔莫得(F.Kermode)等人的关注,也成了他们用以演绎自己诗学理论的经典原本;在世界文学范围内,这类作品似乎也流传更广,一般也被读作是与史蒂文斯晚期创作,或者说典型的史蒂文斯,共生同构的一部分。
史蒂文斯坚称想象力是对诸神隐遁后之空白的唯一弥补,是人类遭遇世界时的唯一可能的安慰,“上帝即想象力”(《徐缓篇》)。当想象力作用于现实(reality)时,现实便从其单纯的事实显象中脱颖而出,一跃成为“猛虎,可以杀人”,成为“狮子,从天空跑下来饮水”,成为鲜活的动力,成为我们的紫气缭绕的气候。
可见,想象力作为主体,穿透万物,占据现实,成为“汪洋大海的罗盘”和世界的慧心(mind),使生命趣味盎然,同时也拓展了主体的真实,给主体带来获得真实的陌生的惊异感。
读者应该留意的是,史蒂文斯的伟大不仅仅在于他坚持了浪漫主义以来想象力的崇高,而且还在于他坚信现实世界之事实性和事理性的崇高。“世界的迷人之处正是世界本身”(《徐缓篇》),而世界本身就是最终的价值和诗歌(想象力)最高的理由。尽管现实能够升腾跃进成“秩序的激昂”,诗歌却不是现实的对立物,而是它的内蕴物,也就是说,史蒂文斯对想象力的一切赞颂,都可以毫厘不差地被换置为现实本身,因而,现实就是想象,世界不自外于诗歌,词就是物,写作就是生存,而生存,这个“堆满意象的垃圾场”,才是诗歌这个“超级虚构”的唯一策源地。史蒂文斯一生追溯的诗意,就是围绕着这个主题展开的;长篇组诗《朝向一个至高虚构的笔记》和《弹蓝色吉他的人》,连同他的经典短诗和诗学文论,无与伦比地聚焦和演绎了这个迷人的核心主题。其一贯性和不屈不挠的表达意志,让人惊叹。诗人心智之丰满稳密,处理手法之机敏玄妙,造境之美丽,令人艳羡和折服。
(本文摘选自《我们季候的诗歌:史蒂文斯诗文集》一书序言,有删节)
诗歌精选
我们季候的诗歌
[美]华莱士·史蒂文斯
I
清冽的水,晶亮的碗,
粉红的洁白的康乃馨。光,
更像是一股雪意,返照
雪之光。新雪在地,使
冬末的日子复得了下午。
粉红的洁白的康乃馨——人的欲望
升起。而白昼本身却
变得简单:一碗白色的冷,一碗
冷瓷器本身,低低的浑圆,
盛着不多于康乃馨的空白。
II
即使这终级的简单
剥脱了人之苦,隐匿了
复合的蓬勃的我,使其
焕然一新,在这洁白世界,这
有着晶亮的围边的清水之境,
人还是企盼更多,需要更多
超越了满是雪香的白世界。
III
还会有那孜孜不倦的心智,
使人想逃回到
那些老早的构思里。
不完美才是我们的天堂。
记住,尽管苦楚,只要
不完美在我们内部燃烧,
快乐就会莅临笨拙的诗行。
(张枣译)
房子曾经无声而世界曾经安宁
[美]华莱士·史蒂文斯
房子曾经无声而世界曾经安宁。
读者曾经成为书;而夏夜
曾经像书的有意识的存在。
房子曾经无声而世界曾经安宁。
词语曾经被说出仿佛没有书,
除了读者倾身在书页上,
想要倾身,一心想要成为
学者,他的书对于他是真的,对于他
夏夜就像一种思想的完美。
房子曾经无声因为它必须如此。
无声曾经是意义的一部分,心的一部分:
完美通向书页之道。
而世界曾经安宁。一个安宁世界的真理,
其中没有别的意义,它自身
安宁,它自身是夏天和夜,它自身
是读者倾身到晚间并在那里阅读。
(陈东飚译)
作者:张枣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