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解体亲历记(上下册)》
小杰克·F.马特洛克著
张敏谦 等译
上海三联书店
苏联解体堪称20世纪最重大的历史事件之一,作为国土面积最大的超级大国,苏联与美国对抗半个世纪,为何出人意料地在1991年,在枪炮静默之下和平解体?
作者在美国外交部门任职长达35年,长期负责对苏政策的制定,卸任大使之后在哥伦比亚、普林斯顿等大学从事学术研究多年,兼具局内人和学术研究的内外双重视角,具有一般亲历者和研究者难以相比的优势。作者在苏联崩溃的关键时期担任美国驻苏大使,在苏联解体前20年参加了几乎每一场美苏首脑会谈,足迹遍及各个加盟共和国,最终以70万字在大国解体的末期描摹一幅从莫斯科到华盛顿、从维尔纽斯到阿拉木图的广阔图景,还原大国衰亡的漫长历程,描摹帝国黄昏的全景图像。
>>内容选编
1991年8月18日星期天,下午5点之前,有人告诉戈尔巴乔夫,有伙人来看他,现在正在克里米亚海滩的总统度假室中。戈尔巴乔夫没有约过任何人,所以他对这伙人未经他的允许就能进来感到很吃惊。他听人说他们之所以能进来是因为“普列汉诺夫和他们在一块儿”。尤里·普列汉诺夫负责克格勃第九局,肩负保护总统以及其他政府要员人身安全的职责。大致地说,在美国与他角色相当的就是美国秘密机构的头头。
戈尔巴乔夫(资料图片)
为了了解到底是怎么回事,戈尔巴乔夫拿起电话询问。没有声音。他又面带惧色地匆忙拨打桌上的其他电话——每部专用电话都连接着不同的设备,但没有一部可以用。他把家里的其他成员都召集到跟前,告诉他们说他们被禁闭了,有人可能打算要他们的命。
直到那时,戈尔巴乔夫才看到这些不速之客,他们未经通知就闯到他楼上的书房。除安全总长普列汉诺夫外,这行人中还包括参办公厅主任瓦列里·波尔金、两名中央书记奥列格·巴克拉诺夫和奥列格·舍宁以及苏联陆军司令瓦连京·瓦连尼科夫——苏联军界中著名的大嗓门、好战的顽固派之一。当波尔金在浴室会议上被选派担此任务时,亚佐夫曾开玩笑说,戈尔巴乔夫一见他准会嚷嚷;确实,波尔金曾是戈尔巴乔夫最为信任的下属之一。
起初,这群人竭力劝说戈尔巴乔夫赞成实施紧急状态,并暂时将权力交给亚纳耶夫,当被拒绝时,瓦连尼科夫便愤怒地要求他辞职。戈尔巴乔夫之后回忆说,他曾竭力和他们讲道理,预言他们不会成功,而且可能会导致一场残酷的内战,但当他发现木已成舟时,他以辱骂命令他们退下。
当“代表团”成员飞回莫斯科时,他们的同伙开始在克里姆林宫汇合。根据检察官后来搜集的证据,帕夫洛夫来晚了,他在星期日傍晚就已经有点儿醉了。亚纳耶夫更迟一点闯了进来,他醉得更厉害。接着是卢基扬诺夫,当他进来时,克留奇科夫让出他坐的上首位置,坐到了桌子的旁侧。
虽然克留奇科夫做出了服从的姿态,但会议仍由他主持。首先,他向到会人员报告说,戈尔巴乔夫不听从到克里米亚去的“那群同志”的建议,然后他又补充说,总统已无法行使他的职责,因为他患病了。
“如果他真的病了,应该有医生诊断书或由他自己宣布。”卢基扬诺夫面带焦虑地说。
“稍后,我们会拿到诊断书的,”克留奇科夫回答,“而且,那些同志回来时,他们会把情况说给我们听。”
接着,卢基扬诺夫提出他不想加入紧急委员会了。作为立法机构的代表,他认为他那样做不太合适。其他人便开始与他争辩,直到10点15分,巴克拉诺夫、舍宁、波尔金和普列汉诺夫走进来(瓦连尼科夫当时去了基辅以争取使乌克兰当局加入)。他们几个都醉醺醺的。巴克拉诺夫和舍宁描述了他们和戈尔巴乔夫的会面以及戈尔巴乔夫如何断然拒绝成立紧急委员会或宣布紧急状态。
焦点于是转移到亚纳耶夫那儿,刚才他一直没怎么发言。他还没有签署文件行使代理总统权力,而且看起来他还在犹豫。据传,克留奇科夫曾告诉他说:“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如果我们不拯救收成,就会发生灾荒,几个月后,人们就会走上街头,我们就会面临一场内战。”
亚纳耶夫没有被说服,他很清楚戈尔巴乔夫没有病,因为在同一天(戈尔巴乔夫的联系被切断之前),他还和戈尔巴乔夫就其第二天计划返回莫斯科的事通过电话。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烟,阅读那份准备让他签署的文件。
“我不会签字的。”他突然宣布。屋子里一下变得鸦雀无声。亚纳耶夫接着说:“我相信总统休完假后会回来的,病会好的,他会康复的。而且我觉得我既没有道义上的权利,也没有必要履行他的职责。”
发表这篇证词的检察官后来评论说,现在回顾起来,很难说当时亚纳耶夫是真的有疑虑,还是故意推托一下以免以后有人控诉他追逐权力。但无论如何,他不久之后还是垮下来了,其他同谋者都安慰他说,他们都将各自承担责任,而且总统病情一旦好转就将回来重掌局面。
11点后,亚纳耶夫才颤抖着拿起笔,在宣布履行代理总统职务的文件上签下了歪歪扭扭的名字。亚佐夫、普戈、克留奇科夫、帕夫洛夫和巴克拉诺夫即刻签署国家紧急状态委员会第一号命令,宣布实行为期6个月的紧急状态。
正在白俄罗斯度假的外交部长亚历山大·别斯梅尔特内赫被召来参加会议。当他进来时,文件刚好签订。当时他正身着牛仔裤和斜纹布夹克衫。
一听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后,别斯梅尔特内赫抓起笔将自己的名字从紧急委员会名单上划掉,抗议说将他的名字写在那上面实在是荒唐。如果他真的那样做,就没有哪个外国领导人会再同他打交道。
签订所有文件后,克留奇科夫说还准备拘留一些民主领袖,并宣布了事先准备好的十多个人的名单。“你应该抓一千个。”帕夫洛夫用嘲弄的口吻大声建议说。
午夜过后不久,一些策划者回家了。亚佐夫后来作证说,当走出克里姆林宫的司帕斯基城门,面对红场时,他看了看塔楼上的钟,当时已是深夜12点16分了。
政务会接管
塔斯社大约于5个小时后,即莫斯科时间8月19日上午5点半前首次宣布接管。接下来还有各种宣言,主要内容包括:亚纳耶夫将履行总统职务,国家紧急状态委员会宣布成立,全国各级权力机构都要服从于它,否则就将被中止活动。还有,紧急委员会的第一号命令要求各政治党派及公共团体停止活动,禁止罢工和上街游行,恢复监督舆论工具,不管何时何地如有必要将实行戒严。这一天的晚些时候,又有命令封闭了最具独立性的报纸的发行。
一些组织和政界领导很快同意了政务会的成立。这些组织和个人包括弗拉基米尔·日里诺夫斯基领导的、其名称极具误导性的自由民主党;波罗的海沿岸国家的共产党领袖,这些国家的共产党分裂后仍一直忠于莫斯科(而且他们也曾参与今年初民族救亡委员会的活动);还有谢尔盖·阿赫罗梅耶夫元帅,他从度假地克里米亚匆匆赶回莫斯科为紧急委员会出力。
整整一天,军事装备从四面八方被运往莫斯科。但除了清理克里姆林宫墙外红场和跑马场上的示威者,执行宵禁的军队不过就是站站岗而已。许多民主运动的政治领袖都被置于监视之下,其中有两个被抓了起来,但没有发生大规模的逮捕。
但紧急委员会及其支持者并不是那天唯一在积极行动的力量。
叶利钦采取行动
8月18日,叶利钦在阿拉木图与哈萨克总统纳扎尔巴耶夫磋商,于晚上8点登机离开,在到达莫斯科后驱车回到他在郊区的别墅。
克留奇科夫没有马上逮捕叶利钦,而是吩咐克格勃监视他。他似乎已下定决心等叶利钦违反紧急委员会颁布的命令,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将他抓起来。
第二天早晨,叶利钦被女儿塔尼娅叫醒去看一个电视公告。他说他当时马上意识到发生了政变,在俄罗斯政府成员陆续到达他别墅的同时,叶利钦开始和其他各共和国的首脑通话,也竭力和戈尔巴乔夫取得联系,但克里米亚的官员不给他接通。费了好大的劲,他终于和克拉夫丘克、纳扎尔巴耶夫以及白俄罗斯领导人尼古拉·杰缅捷伊通了话,但令他吃惊的是他们都不愿意在得到进一步的消息之前表态。
叶利钦(资料图片)
俄罗斯政府官员陆续赶到别墅,集体起草了一篇《告俄罗斯人民书》,他们先写下来,然后又给每个人复印了几份留待分发。起草完呼吁书,他们决定迅速赶回白宫,那幢对着莫斯科河的俄罗斯政府。他们意识到别墅已处于克格勃的监视之下,他们随时都可能被逮捕,但他们不清楚保安部队究竟接到了什么样的命令。深夜一两点,驻守在叶利钦别墅的克格勃小分队显然只是被命令监视这幢房子。所以,他们眼看着叶利钦和其他俄罗斯官员离开别墅赶往市里,未采取任何行动。
大约10点,他们到达白宫,公布了刚刚写好的呼吁书,然后采取了一系列重大行动。叶利钦接见了请来的各国驻苏联外交人员。中午刚过,他得知来自塔曼的坦克已到达白宫而且很友好(他们接到命令驻守白宫)。他于是走出来和士兵谈话,然后登上其中一架坦克,为记者创造了一次10年来最佳的摄影机会。
苏联的大部分新闻媒体已向俄罗斯领导人关闭,但结果发现虽然有点不便,但还有别的渠道。市民从独立的新闻社“国际文传电讯”以及国外广播中获知详尽的事实。就连被困于克里米亚的戈尔巴乔夫,也已从英国广播公司、“美国之音”和“自由之声”听到了全部消息。
俄罗斯政府呼吁举行总罢工,但一开始好像没有人太在意。但越来越多人开始出现在白宫。中午还只有几千人的队伍,到傍晚时已壮大到几万人。中午,库兹涅茨克盆地煤矿工人罢工的消息传到克里姆林宫。帕夫洛夫电告亚佐夫让军队将他们抓起来,但后者未采取任何行动。他后来告诉调查人员说,他认为帕夫洛夫一定是喝醉了。而实际上,帕夫洛夫主持了8月19日下午的内阁会议后,便回到了别墅,之后在政变中再没有出现他的声音。
虽然波罗的海沿岸三国以及摩尔多瓦新当选政府立即谴责政变,但仍有几个共和国领导人,比如乌兹别克斯坦的卡里莫夫和白俄罗斯的杰缅捷伊,赞同紧急委员会的行为。其他人最初看起来还有些犹豫,但等到8月20日星期二早晨,哈萨克斯坦的纳扎尔巴耶夫和乌克兰的克拉夫丘克就都宣布这场阴谋政变是非法的,但乌克兰共产党却表示同意紧急状态委员会的法令。
政变垮台
叶利钦和他的同事在俄罗斯白宫内度过了最为痛苦的两夜,他们当时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闯过这一关。然而现在看起来,政变失败的命运在第一个宣言发表后十四五个小时就已确定了。此间,他们未能马上监禁叶利钦,叶利钦得以公开反抗,众多军队不愿向自己的人民施用武力,大城市示威者的队伍不断壮大,最后,政变领导者在晚上举行了记者招待会。
亚纳耶夫、普戈、巴克拉诺夫、斯塔罗杜布采夫和济贾科夫都出席了记者招待会。克留奇科夫和亚佐夫没有出席很明显是为了强调政务会的非军事特征。但无论如何,它都是个灾难。因为所有政变领导人都心怀恐惧。亚纳耶夫的手不停颤抖着。他似乎心怀歉意,翻来覆去地许诺说他们的统治是暂时的,希望戈尔巴乔夫早点回来。当被问及戈尔巴乔夫到底患了什么病时,他则闪烁其词,只是说“他现在正在休息,接受治疗”。
随着记者招待会的进行,问题变得越来越不恭敬,甚至有些无礼。《独立报》的塔季扬娜·马尔金娜问他们是否意识到自己实际上发动了一场政变。《晚邮报》记者问他们这样做是否和皮诺切特将军协商过。最后,侧影让人想起希区柯克的亚历山大·鲍文用亲切的口气问与他从上学时起就很熟的斯塔罗杜布采夫:“你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
俄罗斯人可以原谅领袖的邪恶,但永远不能容忍他们的软弱和怯懦。当紧急状态委员会成员作为被鄙视的对象出现在人民面前时,他们的失败就不可避免了。人们不会跟随他们,他们也没有强迫人们那样做的意志和手段。大多数人似乎在8月20日星期二早晨已经感觉到了这点,虽然很多人仍担心他们会孤注一掷,对白宫进行军事袭击,这样可能会造成几千保卫者遭杀害的惨案。
当天,紧急状态委员会自身已开始瓦解:帕夫洛夫因“病”离开,亚纳耶夫不久后也不见了。苏联宪法监察委员会也提出了关于紧急状态委员会合法性的严肃问题。卢基扬诺夫星期二早上报告说,通过星期一与最高苏维埃代表的磋商,他确信他不可能得到2/3的选票将这一委员会合法化。他们许诺的有关戈尔巴乔夫身体情况的医生报告也没有兑现。
但无论如何,人们还是心怀恐惧,害怕他们可能会在8月20日和21日夜里进攻白宫。关于8月19日进攻白宫的报告已被证明是假的,但军队仍然包围着这栋建筑,随时有可能轻而易举攻下它,尽管可能会有许多人丧生,因为那么多人聚集在它的周围。
人们的担忧不是没有理由的。经过一天的踌躇不决,克留奇科夫终于下令逮捕叶利钦和他的同事。亚佐夫尽力辗转劝说军队指挥官进攻白宫。而有些人,如空军司令叶夫根尼·沙波什尼科夫将军和空降兵司令帕维尔·格拉乔夫将军则断然拒绝了,沙波什尼科夫甚至威胁说如果有人进攻白宫,他就炮轰克里姆林宫。其他人也都半途而废。亚历山大·列别德少将从莫斯科南部的图拉调兵过来,但他马上告诉叶利钦他不会进攻白宫,他手下的一些士兵甚至一度加入叶利钦的队伍来保卫白宫。
曾于1月控制了维尔纽斯电视网的鼎鼎有名、极具威慑力的克格勃精英特种部队阿尔法小组也不准备向同胞开火。当得知三名副指挥官中有两名反对动用武力逮捕叶利钦时,他们拒绝执行命令。他们对1月采取行动以来所受到的待遇不满,特别是他们之中的一名牺牲士兵的家属未得到任何帮扶。除此之外,打击立陶宛“叛军”是一回事,进攻一个民选的俄罗斯政府却是另一回事。就连克格勃精英也不想参与一场内战。
值得注意的是,支持俄罗斯政府的群众不仅包括许多年轻人,还有很大数量的中老年人。女人和男人一样多。一位年老的图书管理员在8月20日晚动身去白宫时,对比林顿说他们这一代加入其中尤其重要,“因为我们已经保持沉默很久了”。1989年12月在安德烈·萨哈罗夫灵柩上留下“原谅我们”“永远不要再这样了”字样的那种感情好像又复苏了。
人们担心的对白宫的袭击没有发生,但是夜里,还是出现了几具尸体。三名年轻人,德米特里·科马尔、伊利亚·克里切夫斯基和弗拉基米尔·乌索夫在美国使馆旧楼前面的街心花园与坦克兵遭遇,结果被打死。虽然这次事件不是军事袭击造成的,但它使示威人群明白了他们所面临的危险,同时它也使军事指挥官知道:只要存在重型军事装备,而且操纵者又是一大群未经训练的士兵,那么就可能出现更严重的流血牺牲,即使士兵并没有按照命令对示威者采取行动。
星期三凌晨3点,距离阴谋者决定性的克里姆林宫会议结束还不到51个小时,克留奇科夫和亚佐夫已看到成功无望。亚佐夫命令军队撤离莫斯科,回到驻地,克留奇科夫则电告叶利钦说不会再进攻白宫了。
几小时后,紧急状态委员会成员还有行动的余地(烂醉如泥的帕夫洛夫和亚纳耶夫晚些时候被逮捕),他们飞往克里米亚,显然是想向戈尔巴乔夫弥补过失。但后者拒绝见他们,并于深夜回到莫斯科,随行的有苏联政府官员及其随从,如一直对他忠心耿耿的巴卡金和普里马科夫。
紧急状态委员会的成员和他们活跃的同谋者都被逮捕,针对那些是苏联最高苏维埃成员的政变者,最高苏维埃先投票取消他们的议会豁免权,然后再将他们逮捕。有几个人自杀。当官员们去逮捕内务部长普戈时,发现他和妻子已经开枪自杀了。两天后,谢尔盖·阿赫罗梅耶夫给戈尔巴乔夫写了一份报告,详细叙述了他在紧急状态委员会期间的一系列活动,并给家人留下了一封诀别信,之后便在克里姆林宫的办公室里自缢了。他还极具个性地留下了50卢布支付他在食堂的饭费。
作者:小杰克·F.马特洛克
编辑:金久超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