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评论丨《宋画全集》如何从欧美博物馆开始编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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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浙江大学和浙江省文物局主持开展的“中国历代绘画大系”编纂出版工作,自2005年启动至今已历时18年,久久为功,善作善成。这一国家重大文化工程涵盖《先秦汉唐画全集》《宋画全集》《元画全集》《明画全集》《清画全集》60卷226册,将穿越千年的丹青、散落全球的国宝汇聚一堂,生动呈现赫赫先秦、大汉雄风、盛唐气象、典雅宋韵、元明清风采。

其中,发端之作《宋画全集》历时多年,完整出版,将分布于全球100多家收藏机构的1000多幅宋代绘画,集结成一套“全家福”,共8卷31册,完成了迄今为止最权威、最完整的宋画图像与文献集成。

我作为《宋画全集》最早期的编辑组副组长,具体负责《宋画全集》欧美国家博物馆藏宋代绘画的调查、鉴定、联系拍摄与编辑、释读作品等工作,这些工作汇集起来,成为2008年底,最早出版的八册《宋画全集》中的六册。现在《宋画全集》以及扩展的“中国历代绘画大系”工作,已经基本完成。

2005年8月,现任浙江省博物馆副馆长的许洪流博士,向当时的浙江大学党委书记、《宋画全集》总主编张曦推荐了我。8月下旬,张曦书记正好访美,于是在纽约见了我,问了很多具体的问题。主要是两点,一个是美国有多少博物馆藏有宋画,一共有多少宋画;另外一个是通过什么手续,可以购买到这些宋画的版权图片。我当时已经准备了资料,于是详细回答了。张曦书记听了之后,很明快地回应,第一,让我正式加入编辑队伍;第二,立即联系博物馆,进行工作的前期准备。我问他什么时候开始,张曦书记说,给我几个月时间准备。在欧美博物馆方向,给我们的工作要求是“高质量、快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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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没有想到,这就是《宋画全集》编辑部工作节奏的要求,18年来,全部的工作都是高速运转的。由于我们速度太快,导致外界评价说,一个编辑部花费10多年,如果能够完成《宋画全集》,已经是完全成功,但是我们完成的编辑总量,也就是“中国历代绘画大系”,大约是《宋画全集》总量的5倍左右。

在《宋画全集》开始阶段,有两个难点,一个是浙江大学之前几乎没有做过古书画的出版项目,我们尝试打了两个电话介绍我们的计划,博物馆都很客气,但是也表示完全不知道我们。其次,让全部的美国与欧洲的数十家博物馆,将他们的所有宋代绘画收藏,一件不漏,全部编辑出版,听起来有点不合常理(一般都是有方向地出版),以往从来没有一个项目,将所有博物馆某一类藏品,汇为一册的事情。这是一个涉及面很广,不知道对方是否会同意的事情。而我们需要做的是一个真实的“全集”,任何一家博物馆,只要有一张宋画,我们就要去争取。

2005年秋天开始准备。第一个工作,就是尝试向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购买了两张宋画册页的版权,看看我们说的“不需要公关、直接购买”的道路,是否走得通。很快就得到了博物馆的回应,走完流程之后,两张4×5英寸的底片邮寄到安娜堡,我们将底片用国际邮件发给杭州,编辑部很快回应:这样的图片质量是合格的。也就是说,可以清晰地在《宋画全集》中,与原画一样大小,极为清晰地印刷。这就显示了,看起来有点巨大的《宋画全集》计划,在欧美博物馆,大概是可行的。

果然如张曦书记所说,“几个月之后”,也就是2006年1月,《宋画全集》编辑工作正式开始,我们向欧美数十家博物馆同时发出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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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李嵩《货郎图》

当时研究了博物馆的工作程序,发现博物馆内,研究部门已经与版权部门分开了(1980年代还是在一起的),那么工作主要是与版权部门打交道。此前中国任何出版社,从未购买过这么多昂贵的版权图片,我们是第一次。看清楚情况之后,我们将整理好的《宋画目录》,直接交给了版权部门。

欧美数十家博物馆收到我们的信息之后,先后回应,除了一家当时正在打包仓库,计划重新装修博物馆之外,其他博物馆,全部表示可以参加《宋画全集》项目。后来,我问各博物馆的人员,一开始不熟悉我们,怎么都同意参加《宋画全集》的编辑呢?有一位专家讲得很好:“我们可能比你们还想看到《宋画全集》这本汇集,因为很多其他博物馆的藏画,我们自己也没有看过”。因为宋画极其珍贵,并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打开,我们后来访问普林斯顿大学博物馆观看王羲之《行穰帖》的时候,博物馆副馆长听说我们来看《行穰帖》,他自己也没有看过,于是跑来“蹭”着我们看了一次。大都会博物馆观看钱选《羲之观鹅》的时候,研究人员表示,他来到博物馆之后,也没有看过,这一次借机一起看了。

在数十家博物馆中,最快地完成“申请、审批、签约、付款、发图片”这个工作过程,向我们发来版权图片的,是圣路易斯博物馆,他们收藏的宋画杰作《落花游鱼图》手卷的图片,完成程序之后,邮寄给我们,这是《宋画全集》收到的第一张正式版权图片。我们立即跑到大学的图书馆,使用平板扫描,简单检查了一下质量,我此前从未看到这么清晰的图片(以前只看过真迹与一般图书印刷),在屏幕上一下子看到这么精彩的宋画,细节如此清晰,当时第一次真切感到,《宋画全集》这个项目的构想是超前的、而且是市场空白,应该可以完成的,而且可以卖得很好。此后数月中,数十家博物馆的藏品图片,雪片一样飞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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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士顿美术馆藏宋代杨士贤《赤壁图》局部

但是意想不到的困难还是发生了,在收到很多图片之后,我们发现,有很大一部分博物馆的图片,不是用4×5英寸的底片,拍摄一张宋画册页(如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那样),而是拍摄范围很大,导致局部不清晰。以往这些博物馆图片,可以提供学术书籍印刷使用,却不够《宋画全集》要求的“大开本、原大印刷”的要求。这个情况,导致我们只能追加了大量邮件,要求各大博物馆,彻底重新拍摄他们的宋画藏品,工作量一下子就增加了很多倍。

后来统计,欧美博物馆方向,70%以上的邮件,都是在促使各大博物馆重新拍摄古画。虽然当时非常苦恼(因为本来以为是购买版权图片的工作程序,结果成了一场推动欧美各大博物馆,彻底重新拍摄他们的古书画藏品的运动,这个推动主要是《宋画全集》助理编辑钱颖完成的),但是后来证明,这个工作很有意义。在2012年之后,各大博物馆在网站上纷纷公开他们的藏品,其中90%以上的图片,都是在我们推动下重新拍摄的。如果我们不推动,他们不会那么快地、大规模地拥有新照片。

大量的中国宋代的古画,由于清晰拍摄之后,展现出全新的气息,业界后来看到《宋画全集》最初的成品,惊为天人,其主要原因,就是每一件绘画的细节,全部展现出来了。在重新拍摄的绘画中,以往的水墨绘画,印刷的质量上升幅度还不是那么明显,但是为数众多的宋代设色绘画,经过这一次的拍摄,完全展现出绘画本身精妙的色彩关系,譬如说纳尔逊·阿特金斯博物馆收藏的《八公图》,以往只能看到如同明信片大小的图像,看不到局部,无法进行艺术分析。《宋画全集》重新拍摄之后,立即看清楚这是直接来源于唐代的设色法则,是宋代设色画中的杰作。在大规模的拍摄中,这样的案例比比皆是,因为这是一场“全部重新拍摄”,从而让几乎所有的古画,全部揭开了面纱,世人第一次看清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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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瑞尔美术馆藏宋代佚名《婴戏图》

《宋画全集》最直接的价值,就在于清晰的印刷,确立这个拍摄标准的,是《宋画全集》副主编、责任编辑李介一。

我们同时向数十家博物馆,发出工作邮件,把《宋画全集》的项目介绍与工作计划完全发出。虽然具体到某一家博物馆,他们的工作速度可能不是很快,但是数十家博物馆同时展开一个工作,整体效率其实很高。

日本的数十家博物馆,在2006年几乎同时开始,一开始,也不认识这些博物馆的人,于是由朱沿华(当时任职中新社)首先联系,说明基本情况之后,绝大多数博物馆也愿意参加《宋画全集》项目,在商量出眉目之后,由《宋画全集》执行主编许洪流,摄影师章益林,前往日本,到各家博物馆进行第一轮拍摄,很快,《宋画全集》副主编金晓明接手了日本的具体工作,随即郭彪也加入进来,他们迅速完成了大多数日本博物馆的收集图像工作。在工作中,还发现了一些极为珍贵的、以往忽视的宋画真迹。

最初的《宋画全集》欧美卷6册,日本卷2册,在2008年12月底就推出了。这也直接促使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与《宋画全集》开始全面合作。

由于《宋画全集》是一个特别巨大的项目,后来我们才发现,这种项目,涉及的博物馆越多,收集的图片越多,越有效率。但是整个项目可以高速完成,依然依靠张曦书记10多年如一日坚持推动“高质量、快速度”的工作方法,而且一开始的《宋画全集》这个雄心勃勃的、包罗所有博物馆藏品的宏大计划,使得后来所有的辛苦,都有超值回报。正如美国耶鲁大学Richard Barnhart(班宗华)教授后来评价的那样,《宋画全集》“所遇到的困难和挑战,首先是了解全世界重要的中国绘画收藏,并获得授权出版;其次是在选择绘画,分清时代归属方面,而且要用最高质量印刷所选的画作。这套书无疑是优雅的鉴赏,精准的判断以及高质量的印刷的综合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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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宋代佚名《寒林骑驴图》

《宋画全集》虽然看起来是一个收集整理工作,但是做好之后,可以看到其意义远远超越“收集整理”。

至少有三个方向的意义,是我们一开始完全没有想到的,第一,就是上文说的,重新拍摄了极其清晰的图像,这等于是永远留下了图像档案。第二,由于以往的鉴定,多是老专家个人的意见,新一代专家其实没有老一代专家看的作品多,他们会因为数据库缺失,普遍开始疑古,他们会把真迹看成赝品。但是《宋画全集》建设了一个图像平台,挽救了这个趋势。图像的汇集,事实上降低了研究难度,提高了鉴定工作的水准,挽救了部分古画的鉴定命运。第三,我们没有想到,现在人工智能针对图像,发展得那么快。有了《宋画全集》的全集数据,就给人工智能识别图像,得出第三方答案,提供了可能性。否则,没有清晰的、大量的图片,人工智能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在新的平台上,我们汇集的宋画,展现了宋代文明,我们在宋画中,看到了宋代文明,是对以往文明的一次明显提升与跳跃(这就是宋代绘画的魅力的源头)。

我们期待着,汇集之后,展示的这种艺术跳跃,能给当代社会不仅带来审美的享受,精神生活的愉悦,还可以为未来的中华文明发展,提供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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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赵佶《竹禽图》

作者:刘九洲(《宋画全集》副主编)

编辑:范昕

策划:邢晓芳

责任编辑: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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