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郑张尚芳教授

文汇网 2019-08-31 16:32:35 显示图片

古文字研究中的上古音问题是十多年来我一直关心的研究课题。从自己的学习和研究经历中,我深切感受到当前的古文字研究中,上古音的知识和训练是一个比较薄弱的环节。虽然大学的古文字学训练也强调学生要过 “音韵关”,但那也仅限于熟记传统音韵学的古音分部和说文谐声谱,利用工具书查找上古音的声纽与韵部,跟着前辈学者依样画葫芦,但实际上却缺乏对一般语言学和历史语言学的基本了解和对之前学术的批判性认识。

在中国现代学术中,语言学一直是一门走在前沿的学科,但是古文字学却没有及时跟上现代语言学发展的步伐。罗(振玉)王(国维)在古文字研究方面虽然与章(太炎)黄(侃)有较大的分歧,但在古音学方面,罗王及其传人基本上沿袭了清代传统语文学家、文献学家和章黄一派的古音之学。唐兰早年也参与了关于古代是否有复辅音的讨论,但他的观念与方法都是比较保守的。上个世纪80年代朱德熙、李方桂、李新魁等先生都曾经提倡上古音研究要与古文字研究相结合,但是由于种种原因,古文字学者和上古音研究专家还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偶有越界者,也常常被斥为异端。更有甚者,如郭永秉在最近的一次访谈中透露的:

目前古文字和出土文献研究领域对音韵学的新进展了解接受还很不够,甚至有不少人对之尚有若明若暗的拒斥心态,这种态度导致的流弊,就是讲谐声假借失去基本的尺度——也许是形声的错误分析认定,也许是一转再转、无所不通(比如某韵部的一个字可以被同时通转成另外三个不同韵部的字之类),也许是分析过于保守、失去合理解释的可能性。古文字学研究中的这种傲慢、封闭心态一定是会起阻碍作用的。古文字研究的科学客观性,应该敢于用古音研究的结论去检证,而不是消极回避,甚至视若无睹。(《上海书评》2019年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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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郑张尚芳在温州寓所


这种傲慢与封闭心态在过去有关的学术研讨会上,我们也耳闻目见。但是,也有一些富有前瞻卓见的学者,早已敏锐地觉察到古文字与上古音整合研究的可能性与必要性。早在1940年,高本汉在编著《汉文典》时,就已经注意到古文字材料,只是限于当时的研究水平,古文字材料(主要是甲骨文与金文材料)没有能够成为论证的主要依据。陈梦家先生也很早就极具远见地提出,古文字学者要与古音学家通力合作,才能建立以古文字为骨干的上古音系。

最近出版的《陈梦家学术论文集》(中华书局)中,有一篇《关于上古音系的讨论》(页282-296),是陈梦家对1940年第一版高本汉的《汉文典》的书评(原载《清华学报》1941年)。以前常有人说陈梦家不是古文字学家,说他考释文字,论据与论证过程往往错误百出,但他的结论却常常是正确的。从这篇书评来看,陈梦家之所以能得出正确的结论,是有一定的原因的。看来陈先生对高本汉等的上古音研究,是很关注的。陈梦家在1949年之前,研究海外收藏中国青铜器,曾经去斯德哥尔摩拜访高本汉,并与之通信交流。陈梦家对高本汉上古音研究的批评是相当中肯的,也是比较清醒的。在书评中,陈先生对上古音的起讫时间,古音材料反映的是否同一种语言,以及上古语言与文字的关系等,提出了疑问。陈先生说:“现在退一步说,要是上述的怀疑都可扫除,然则重构上古音是否完全可能?我们的回答是正面的,但是是有限制的。”因为当时的古文字材料主要是甲骨文与金文,没有多少与《诗经》同时的或可资比较的文字材料。他最后说:“我们尤其希望,将来古音系的重建,必须如高氏此书所采用的一部分,即是利用古文字学做重拟的一种材料。在这件事上,恐怕语言学者和文字学者要分工而合作,才有一天能有以古文字为骨干的上古音系。”

近数十年战国秦汉简帛的出土,尤其是大量战国楚简的发现与出版(如即将出版的安徽大学战国楚简《诗经》),为上古音与古文字研究的整合,提供了很好的条件。建构“以古文字为骨干的上古音系”的时代已经到来了。但是,为了更合理、更充分地利用这些新材料,进一步挖掘旧材料,开创新的思路和方法,完善已有的方法,我们必须解放思想,在观念上和学风上要有较大的改进。上古音与古文字的整合研究,不仅仅是在古文字研究中,简单地利用上古音研究的新成果,也不是上古音构拟时,机械地利用古文字材料和研究成果,而是在探索上古汉语的学术范式上要有一个重大的转折。

这使我们不由得想起开风气之先的郑张尚芳先生。这位“中国语言学界的奇才”走过坎坷而奇崛的学术和人生道路。1933年8月9日出生于浙江省永嘉县,郑张先生幼年即喜欢收集温州方言资料。高中时通过研读赵元任的《现代吴语研究》,自学国际音标。1952年高中毕业,但因家庭出身,未能上大学,却从此走上了利用业余时间研究语言学的艰难道路。1962年,郑张先生写成《温州方言记音节提纲》寄给中国科学院,引起了语言学家吕叔湘先生的重视。此后,在吕叔湘、袁家骅、王辅世、李荣等专家的帮助下,逐渐成为了具有专业水平的语言研究者,1964年在《中国语文》上发表了长达十三万字的《温州音系》和《温州方言的连读变调》两篇论文。此后,又结交了同样无法上大学的工人潘悟云等,互相切磋琢磨。1978年至1981年,郑张先生参加了《汉语大词典》温州师范学院编写组,并在1980年考取了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副研究员,在方言研究室工作。在此期间,跑遍了全国大大小小的方言点,进行学术调查。但由于学术观点与领导意见不合,亦曾一度受到不公正的待遇。31岁时就已经在《中国语文》上发表长篇大论的他,却不能正常发表自己的研究心得,他的内心一定是非常痛苦的。直到1991年,郑张先生才晋升为研究员。1994年退休后,郑张先生则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学术研究,于2003年出版《上古音系》,系统地阐述了他对上古汉语构拟的见解,十年后又修订重版。为推广上古音与语言学知识,2006年开始他在新浪博客上撰写博文。这些博文经过挑选结集为《胭脂与焉支:郑张尚芳博客选》,2019年由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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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的郑张尚芳 均资料图片


当我们邀请郑张先生参加“上古音与古文字研究整合”会议时,他欣然接受,虽然他当时行动已有所不便,一年前曾中风住院。2017年7月中,他坐着轮椅,远赴香港、澳门参加会议。在会场上积极发言,见解犀利。然而,此次会议之后,在2017年下半年,郑张先生即被查出患有肿瘤,继而返回家乡温州,住院治疗。即使在住院期间,先生仍然记挂着学术研究。2018年4月,郑张先生陷入昏迷,期间虽一度甦醒,终于5月19日晨,在家乡安然长逝。

正如吴振武先生所说的,不同的学者有不同的学术格局与细节,但从学术史上看,既有格局又讲细节的学者则凤毛麟角。多数人是随波逐流,捧大腿,抬轿子,得点小利。跟着感觉走,跟着大多数走,不仅不累,还可能富贵尊显。自己动脑筋,不但需要能力,更需要勇气。在现在这样的学术氛围和评议制度下,尤其如此。

郑张尚芳先生一心专注于学术研究,是一位格局与细节兼备,又纯朴真诚的学者。当代或后世有志于学术的年轻人,在艰难困苦、走投无路时,或许可以仰望郑张尚芳先生这颗闪亮的明星,得到一点精神上的慰藉,也可以借助他的精神之光,获得继续坚持下去的勇气。




作者:来国龙(佛罗里达大学艺术史系副教授)
编辑:于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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