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 《双截棍》
“岩烧店的烟味弥漫隔壁是国术馆,店里面的妈妈桑茶道有三,段,教拳脚武术的老板练铁沙掌耍杨家枪,硬底子功夫最擅长还会金钟罩铁步衫……”
如果将周杰伦、方文山的音乐之路找一个最初的爆发点,那一定是这首刚柔并济的《双截棍》。“店里面的妈妈桑茶道有三,段”一句中的逗号并不是笔误,歌词真的就是这么唱的——这种意外的断句不但没有被诟病,反而成为周氏Rap独特风格的脚注。那一年是2001年,两个即将改变华语乐坛的音乐鬼才与词坛鬼才,随着《双截棍》天马行空的旋律杀向人间。
除去音乐本身的创新,《双截棍》浓浓的东方武侠风情也成为其流行的重要原因。太极、手刀、回旋踢、飞檐走壁……一连串的武术术语让人目不暇接,又在摇滚与钢琴的混合中化成了奇怪的美感,在全球范围内刮起一阵华语风。然而作为东方武侠的一个文化缩影,歌词中所用的不是更为古典、更为“中华”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而是看似比鞭锏锤抓、拐子流星还“冷门”的奇门兵器双截棍,难道原因真的仅仅是周杰伦所唱的“什么兵器最喜欢双截棍柔中带刚”么?
事实上,虽然双截棍在中华及至东亚、东南亚武术中均不能称为主流,但却有着日本武士刀、马来克力士剑及中国传统冷兵器所没有的独特文化内涵。如果说找一件最有东方文化色彩的冷兵器,还真未必能找到比双截棍或适合的——当然这里的东方指的不仅仅是中国,更是被华夏文明所浸染的整个中华文明圈。
故事当然还要从双截棍这个“事主”上说起。
三国双截棍:想要去河南嵩山学少林跟武当
关于双截棍的起源大致有两种说法,一种是“中国说”,一种是“日本说”。这两种说法不仅仅指向不同的武术传承,还牵扯到中日两国的民族情结,关于这一点,将在后文提及。
“中国说”准确来讲是“宋朝说”,而这就要提及宋朝的开国皇帝赵匡胤。
赵匡胤庙号“太祖”,正是毛泽东《沁园春·雪》中“唐宗宋祖略输文采”中的宋祖。公元960年,身为后周殿前都点检、掌管殿前禁军的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开创宋朝,于是这一年既是后周的显德七年,又成了宋朝的建隆元年。赵匡胤出生时的中国早已没有了唐朝的广袤豪迈,中原王朝龟缩在黄河中下游且国祚短暂,四周的游牧民族虎视眈眈,而地方则分裂成十个各自为政的小国,这一时期因此被称为五代十国。这段动荡的历史直到赵匡胤的出现才终结。自建隆三年(962年)开始统一战争至开宝九年(976年)暴毙于宫中,武将出身的赵匡胤在十四年的戎马生涯中已经基本平定了江南,正如其诗作《咏初日》所写的那样:“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
以开疆拓土而论,赵匡胤并没有建立一个大一统的帝国,但其结束乱世的功绩却让他跻身于中国历史上最优秀的皇帝之列,这份光芒如此耀眼以至于掩盖了他在另一个职业里所作的成就,那便是武术家。
事实上赵匡胤不仅仅是武术家,更堪称一代武学宗师的。赵匡胤有两套武功,一为“太祖长拳”,源于赵匡胤祖训练士卒的遗法真传,全称为“太祖三十二势长拳”;另一个便是双截棍的前身——“盘龙棍”。
盘龙棍一截较短,一截较长,两者以铁环相连,挥动起来犹如鞭梢亦刚亦柔,针对骑兵的马腿有奇效。民间也称之为梢子棍、扫子,“盘龙”一名传说源于赵匡胤“似断非断,似折非折,有头有尾,首尾一体”的评价。赵匡胤是马上皇帝,盘龙棍最初自然也是长兵器,流入民间后为适应巷战近身短打而发展出“双截棍”,其两截棍身也非一长一短而是等长了。
“日本说” 准确来讲则是“琉球说”,或“冲绳说”。
琉球自近代以来虽然饱受邻国欺凌,但在古代却是一个武术大国,并且孕育了成熟的琉球古武道,其中最出名的空手道的前身“唐手”。在琉球人精通的武器中,最具特色的便是双截棍。
琉球双截棍的起源已不可考,但肯定不是由某名特定武术家发明的。从外形上来看,双截棍的起源很可能是一种“连枷”的农具:这种农具由竹柄及敲杆组成,上下挥动竹柄敲打麦穗以使其表皮脱落。农具在平时是生计,在战时就成了武器,于是在武术家的改造与研究下便发展成双节棍术,如残存“前里双节棍术”和“东氏二丁双节棍术”,均为琉球古武道中流派。琉球地处东海接近日本,琉球古武道也吸引了大量日本人前去学习,后日本人对双节棍加以改造,将形制由圆形棍改成了八边形棍,并将其融入了自己的武道。
琉球自古与中原王朝存在宗藩关系并受到中华文明的深厚影响,故“琉球说”也未必不是“中国说”。清末之后,琉球渐归于日本并最终成为冲绳县,于是琉球古武道也便成了冲绳古武道,这才出现了双截棍起源的“日本说”。近代历史版图变更牵动着两个国家的民族情结,同时也让双截棍的东方元素更具普适意义。
东南亚武术帝国:东亚病夫的招牌已被我一脚踢开
周杰伦的出生地台湾与冲绳极为接近同时又处于中国大陆与日本之间,其武术文化显然不是传统的南拳北腿之类。《双截棍》中有一句“想要去河南嵩山学少林跟武当”——天下武功出少林的少林自然不乏双截棍术,但绝非以双截棍而闻名。在中国武术中双截棍是一个相对小众的奇门兵器,相比之下其东南亚色彩反而更为浓厚。
搏斗可分为徒手搏斗与器械博斗,从人种特征上来看,北方游牧民族多人高马大,比较容易发展出以近身缠抱为主的徒手博斗术,如俄罗斯桑搏、蒙古摔跤等。而东南亚人种相对短小精干、敏捷迅速,故除徒手博斗术外同时也发展出了极其发达的器械格斗。东南亚在地理上夹在中华文明与印度文明之间,文化不及后两者辉煌深邃,但在武术上却可谓异军突起,如马来希拉(silat)、泰拳、印尼班卡希拉(Pencak Silat)等,当然也有受中华文明影响极深的越武道。在这些林林总总的东南亚武术中,最富特色的器械搏斗术,莫过于菲律宾魔杖术。
与欧洲神秘学中被巫师、魔法师用来传递、散发魔法的器物不同,菲律宾魔杖其实就是藤质短棍,由此菲律宾魔杖术也可以被称为菲律宾短棍术。当然,这种藤质短棍材质特殊、工艺复杂也更为坚固,但显然不具备“魔力”,只是其技法千变万化,一旦掌握要领将会成为一种杀伤力极强的兵器。
那菲律宾魔杖与双截棍有什么关系呢?严格来说菲律宾魔杖不是某一种棍,而是一类棍及器械的统称。菲律宾魔杖包括单魔杖、双魔杖、短刀配棍、双手棍、长棍,双截棍、盾牌配棍、拐、剌及鞭——除了双截棍外,拐、剌均是类棍器械并有很多变种,日本光荣株式会社制作的游戏《真·三国无双》中孙策所用的“旋棍”事实上是卜型拐,在中国传统兵器中当属于拐类,但在菲律宾兵器中则被统归于魔杖类。
样式繁多的魔杖自然孕育了同样丰富的魔杖术,菲律宾魔杖术有着独特的步法、手法与心法,双截棍作为菲律宾魔杖术中的重要武器流派也因此得以被发扬光大。
菲律宾武术以魔杖为特色,也有着无奈的历史原因。菲律宾在历史上曾经为西班牙帝国的殖民地,当时殖民政府对刀具管理非常严格,于是看似“人畜无害”的菲律宾魔杖就成了菲律宾武术传承的重要载体。也正因为这一历史原因,菲律宾魔杖术更注重就地取材,雨伞,网球拍,拐杖,原子笔,甚至卷起的报纸或杂志都可以当兵器,从中也可以一窥菲律宾武术的实用性。
从马尼拉乘飞机至台北只要一个小时,不难理解台湾与东南亚深厚的文化联结。周杰伦《双截棍》唱出的中国风其实有着更大的文化格局,背后有着中国、日本、东南亚共同的历史沉淀。近代以降,相对于土耳其被称为“欧洲病夫”,中国也得了“东亚病夫”这一蔑称。从殖民战争的角度来看,“东亚病夫”事实上可以扩大成“东方病夫”,因为除了日本通过明治维新脱亚入欧之外,整个东亚、东南亚、南亚均成为欧美列强的殖民地与半殖民地,东方的武术连同人种一道被轻视。双截棍作为东方几大文明共同的兵器,自然也代表了同一段战火纷飞的历史,而其发展与流行,自然也将“东亚病夫”的招牌一脚踢开。
然而,真正使双截棍走向世界的并不是中国、日本、东南亚底蕴深厚的武术传统,而是一个武术家及影视明星,这个人的名字,叫李小龙。
东方武道:习武之人切记仁者无敌
真正让双截棍从一种东方兵器上升为文化符号的,是一位美籍华人,李小龙。
李小龙的身份可以排出一长串:武学家、终极格斗及综合格斗创始人、截拳道创始人、好莱坞影星……当然还有一个身份,在这里先卖一个关子。
李小龙祖籍中国广东而生于美国旧金山,父亲李海泉是粤剧名角,祖父李震彪是广东著名的镖师,深厚的家世渊源使李小龙很早便踏入了“舞林”与武林:七岁时开始学习太极拳,九岁以李鑫的艺名参演了《富贵浮云》——这部电影的宣传海报上还用了“新李海泉”的字样,可见李小龙多多少少也是含着“金钥匙”出身。
十五岁时,李小龙拜咏春拳宗师叶问为师,除此之外广泛涉猎螳螂拳、洪拳、少林拳等拳种,二十二岁时建立振藩国术馆,直至二十八岁创立截拳道,由此这个武学奇材未过而立之年便已经追上了其师叶问的脚步,成为一代宗师。在武学界一路扬尘的同时,李小龙的电影事业也如火如荼地发展着。《唐山大兄》、《猛龙过江》、《精武门》、《龙争虎斗》……尤其值得注意的是1972年李小龙自导自演的《死亡的游戏》,在戏中那一身其亲自设计的黄色连身战衣成为他最为经典的形象,而在剧中李小龙所持的兵器,正是双节棍。
这并不是偶然。双节棍在李小龙手中出镜颇多,有时甚至比那身黄色连身战衣更具有标识性。作为一个影视巨星,李小龙将这件东方兵器成功纳入了全球的视野,这一股刚柔并济的东方武术旋风由此风靡世界,在美国和欧洲双截棍甚至因此成为街头黑帮的流行武器而在部分地区遭禁。在东方作为奇门兵器的双截棍,由此作为一种文化符号变成了世界性的热门兵器,甚或是东方功夫的标识。
李小龙的横空出世让“功夫”(kung fu)一词写进了很多国家的字典中,但是李小龙的功夫视野显然不仅仅局限于中国。武学的发展进路是兼容并蓄、海纳百川的,李小龙的双截棍术所包含的套路也隐隐有菲律宾魔杖术的身影。
李小龙有一位特殊的弟子名为丹·伊诺山度,后者有“菲律宾棍王”之称。伊诺山度对李小龙极其仰慕,两人名为师徒其实亦师亦友,其相遇自然也带来了中国武术与菲律宾武术的融合与创新。同样值得一提的是李小龙在《精武门》中的著名桥段:他饰演的陈真扛了一块“东亚病夫”的招牌到日本人的武道馆,并在日人面前将其踢破砸烂——这一脚踢的不仅仅是“东亚病夫”的招牌,更是“东方病夫”的招牌。
李小龙与丹·伊诺山度
一切似乎都那么顺利。李小龙曾经在一张便笺上写道:“到1980年,我将会拥有1500万美元的财富,那时候我和我的家人将过上幸福的生活。”然而这个愿望并没有实现——1973年,年仅三十四岁的李小龙猝死于香港,死因成谜,一代武学天骄的传奇就此仓促落下帷幕。2010年美国杜莎夫人蜡像馆李小龙的蜡像揭幕,所穿的是那一身黄色连身战衣,这一幕又留给后人几多向往与唏嘘。
同样英年早逝的是他的儿子及传人李国豪,后者在拍摄电影时意外中枪身亡,享年二十八岁。从某意义上来讲,冠绝一时的李氏双截棍就此划上了句号。不过,李小龙还有一份遗产被继承下来,那便截拳道的武术哲学。
这里要揭晓之前卖的关子了,李小龙还有一个身份,就是哲学家。截拳道是截拳与武道的结合,其纲领为“以无法为有法,以无限为有限”——这便有了哲学武术的意味。截拳道抛弃了复杂的形式套路,格挡与反击同时进行,甚至于不加格挡而直接凭借快速有力的进攻压制对手,直到将技术转化成身体的本能反应,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拳法脚法背后,不难看到东方哲学的身影。从兵器史上来看,双截棍本以防御为初衷,而在李小龙的截拳道中又化成最为凌厉的杀手锏,一动一静之中,或许正是武道所蕴含的更为宏大的哲学命题。《双截棍》中的那一句“习武之人切记仁者无敌”,又何尝不是一份哲思呢?
结语
从中国到日本到东南亚,经过美籍华人李小龙的演绎,双截棍成为承载着整个东方武学的文化符号。而将双截棍推向巅峰的李小龙,更突破了东方武学而成为人类文明共同的遗产。这种遗产印记体现在各个领域,如街机游戏《双截龙》、漫画《火影忍者》、电影《杀死比尔》,乃至于西班牙的李小龙“龙肉包”……方文山填词、周杰伦演唱的《双截棍》也正是这一派文化潮流中的一浪,而在这之后,也一定会有更为精彩的波涛声。
于是《双截棍》的副歌也变得简单。一句“快使用双截棍哼哼哈兮”,不需太多修辞,唱出的便是双截棍这种东方兵器上最原始而深邃的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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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隐龙
编辑:李思文
责任编辑:李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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