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谢晋与齐人徐福的未尽电影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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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与谢晋合影

笔者近日刚出版的《穿越时空话扶桑,一眼两千年》一书中,与谢晋、与徐福其人其事都相关联的一段往事。那不但因为以创作历史大片为世人瞩目的这位导演对历史人物(如本书中的徐福)的关注——只要一涉及历史伟人,谢晋常常便会表现出很大的兴趣来;还因为此事与上述的“金钱”这魔障重重的二字也紧相关联:笔者因受日本文化史学者、哲学家梅原猛一心想将徐福其人其事搬上歌剧舞台的影响,曾与谢晋提起有无将此一人物搬上银幕可能的设想。其间的就教与讨论,从谢晋初起的极有兴致,而终至于成了事未竟成的一大遗憾,受的便是此一魔障的拦阻 。

>>今日徐福在日本

笔者自关心起徐福这一历史人物以来,固已与其人结缘,但欲使自己交往的朋友也与结缘,则除了其自因,外部的因素也不可小觑:这当中,既有推助的,也有拦上一杆子的。这里先说说那推助的。

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中日两国的考古界相继有两件大事发生,即一,秦始皇时代东渡出海,(事出《史记》)却一直被一层神秘之雾深深缠绕着的海上伟人,“齐人徐福”的故里,在大陆古齐国旧地,秦国新置的琅玡郡赣榆县被发现。二,被中日两国史界已几经论证的“‘弥生文化即中国文化’一说中的那一“弥生时代”的巨大遗址——被称为“弥生时代缩影”的吉野里环壕遗址 ,继徐福故里之后,在日本北九州佐贺平原上的吉野里被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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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吉野里遗址当日的挖掘现场,为笔者在会议主办方为参加学术交流活动人员破例开放时拍摄

前一发现,经日本NHK电视台和中国中央电视台联合摄制的,以徐福东渡为题的纪录片,在中日两国播放,尤其是1989年11月正逢日本国家文化节期间的全国性播放,轰传大海两岸。正如当日的中国日本史学会会长,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吴杰先生所说的,久被“传说”迷雾推向云端的历史伟人,终于返回大地,魂归故里,是至为可喜可贺,值得宣扬的一件大事。

后一发现,经这一遗址挖掘现场担当主干,毕业于日本国学院考古专业的七田忠昭先生,在他的《徐福上陆传说地一佐贺平原上出土的中国城廓》那一研究专论中如是地一指出一“我们可以在其中看到以徐福为代表的中国文化流入的实际情形”,“徐福开化日本”(梁启超语,见《饮冰室文集》)和“弥生文化即中国文化”就让连接在一起了。特别是在七田先生赠我的《吉野里遗址》一书中,由相关部门提供的参观人数统计显示:截至该书付印日,已达到了1200万之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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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歌山县新宫市徐福公园,正门为高大壮观的 中国式大牌坊门楼。公园内陈列有秦徐 福墓、徐福石像、绝海和尚和明太祖诗碑等文物与设施。其中建于17世纪的徐福墓和自18世纪以来已三度重雕的“徐福墓显彰碑”,是园内最著名的景点。

今日徐福在日本,已是庶民万众共为景仰的,“引领弥生时代的伟大旗手”(东亚文化史学者内藤大典语)。他的遍布各处胜地、景点、国立公园乃至偏野、岬地、神社的画像和雕塑,已如一国家的领袖、一教派的教主一般,随处可见。据曾造访过中国一百十数回的日本作家,翻译家池上正治在《徐福形象遍亚洲》一文中,对中日韩各地徐福遗迹、景点的实地查访显示,仅日本,从南方鹿儿岛的串木野至北端津经半岛的小泊村,就有徐福的石雕、铜雕、木刻、泥塑等塑像十数座;而据笔者在日本国会图书馆对有关资料的查阅,在日本被奉为至高无上的明治大帝的塑像,也未超过两位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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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次重大考古发现之后,我与谢晋有时见面,再进入徐福话题时,内容已从初起的泛指漫论渐入“境界”了。

“功名易逝而英名永存。徐福其人其事,因《史记》浓重的一笔,长传至今,使书写东亚文明发展史乃至世界航海史的史家们都青睐有加。”听得此言,我深感谢导对徐福其人其事探究上所费的时间之巨了。于是,我的与之对话也就开门见山了:“日本学者视徐福为引领日本弥生时代的伟大旗手,奉他为开化日本的农耕医药大神,实属至诚的感恩之言,这可从已故的哈佛大学日本研究所所长,对中日两国的历史文化都深有研究的前美国驻日本大使,赖肖尔先生那句对徐福故国高度颂赞的借喻中见得:‘中国是日本的希腊和罗马’。”那可决不是赖先生对他们的贬损或羞辱,而是对日本十分友好的一位大使,为他的驻在国人生发的一份骄傲:在世界文明发展史上,能与欧洲之于古希腊罗马这层关系桴鼓相应的国家,能有几个?谢导的兴奋,也正在于他已认定徐福是一个确实存在而又名副其实的海上伟人了。由此,他的言辞也就越见明晰而有力:“三千童男童女;徐福同船,大秦帝国的钦差随往;护送的军士,驾驶的船工……还有那集中华数千年文明积累的‘五谷种种百工’:舳舻相接,旌旗蔽空,真可谓是声振山海了啊!”这些话语都是久久存于心底的,阅读的,探究的,构想的所得,其于灵动间,瞬即便转化成的一个个的画面,立马令我想起了西斯廷教堂出自米开朗琪罗手下的那一巨幅“天顶画”:从漫无际涯,滔滔洪水中的大地创造,蒙昧混沌一片中的人与动植物的登场,直至大洪水退尽,挪亚一家走出方舟后的人间盛景一一几多视觉冲击力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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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首都东京,能在国立博物馆内看到如此一幅实属敏感话题的徐福画像(《徐福王子渡海图》) 是山本弘峰先生的功劳。他在飞行研究会的一年之前,即以“历史研讨” 为由作了申请登记(在日本,参观国宝级文物须事前登记)。该画初藏于王子神社,现存于东京国立博物馆内,被奉为国宝

“率众东渡,蹈励大海之上,与汹涌波涛搏斗,”谢导为其上述的赞叹作结云:“其人身上必蕴有一种强大的,超乎常人之上的精神伟力。”

徐福是邹衍的信徒,其师乃“大九州说”,也即中华民族自古以来“海洋意识”的第一位倡言人。由此,我有感而发道:“那股伟力,是积存已有数千年的中华民族精魂的显现。起于稷下学宫诸子百家脑中的灿然思想,虽飘然如轻裘缓带,却自蕴着一种内力的积淀,一旦彰显,便立时可见其雷霆万钧般的伟力,即所谓积健为雄,横绝太空,超以象外,得其环中者。”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谢导说话的声音也越见响亮了:“足以振奋我中华儿女一腔豪气的,正是这样的民族精英。徐福,绝对应该是搬上银幕的一位历史人物!”

因人物所处的年代与环境,种种构想都颇宏大壮观,其与资金二字的关联,虽非局外人都能了解,无奈却阻滞了我们将之共往前推的脚步。别看谢晋兼着影视公司总经理、董事长股东等等一堆虚名,但凡与金钱、投资等关联的事儿,却都是由公司里善于经营盘算的一拨人过问与统揽着。实际上,他只是将毕生的时间和精力都付与了电影艺术的一位名导演,根本不擅,也无暇顾及公司资金经营等事,更无论为自己与后人的财产继承等等去作什么算计了。

回想起当年,谢晋以名导演的身份,怀着极大的热情,携《鸦片战争》这部历史题材的巨片,参加“香港庆回归”盛典活动那件事,热闹非凡,记忆深深。那可是一次举国欢腾的大庆,全国文艺界各路精英都投入了为那一庆典献一件精品的创作活动。身为名导演的谢晋躬逢其盛,自是要热情参与的。当时,谢晋在《鸦片战争》这部张扬爱国主义的巨片中一系列杰出的创构,被国内外评家同声赞为是他艺术生涯中空前的,最感动国人的一次“英雄壮举”。

受这般欣欣然情状鼓舞的笔者,此后,曾因此信心大增,以为徐福的走向银幕,只是待以时日的事了。岂料,事实远非如此。资金这一魔障的嚣嚣之外,又伴上了“涉日”题材这一所谓“敏感话题”等等的搅和,前景更见多变多舛:万一到时这部片子拍不成,大量巨大的古代木船等等道具的废弃,确也令人心怀懔懔。原来,世间再美好的事,最终仍摆脱不了金钱二字的纠缠。一件原本可以让双方都感到快意的好事,最后却仍因这左一竿子,右一竿子的拦阻而终成悬念,盛典和与盛典同来的盛赞,也无助于为张扬国家与民族大义再作一回贡献这一构想的受阻。当日那郁郁,又怎一个“闷”字了得?所幸,谢晋的秉性与他那位川妹子夫人尚有差异,遇事平和达观,虽有悒悒,却又并未因此而至于可能“闷倒”的份上。世风虽已逆转,但我深信,如果谢晋在世,他仍会像当日与作者讨论将徐福搬上银幕时一样,认着“一事当前,当以国家民族大义为上”这个理儿,坚持不放弃地持续前行,即如他的《鸦片战争》一片的主角林则徐,凛凛然向后人宣示过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区区财利二字之于国家民族大义,何止霄壤!

自然,这都是基于对当日所遇所见所闻而起的那份回忆的感慨。其实,谢晋的秉性中,更多着“对己也,谦谦;待人也,惇惇”那温厚慈和的一面。其人即或因不快乃至失望而至于“闷气”,也只是消失了平日他常挂在脸上的那份笑容,却绝不会因气因愤,而到让人担忧起其会有“闷倒”之虑。笔者当日虽随之也搁持了自己那份期盼,但却绝不会忘却了谢晋当时为此承揽的那份“纷扰”。

>>回忆里的尾声

行文至此,笔者禁不住又想要写上几点与徐福其人并无关联,却又足可以见出谢晋缘何在人们的脑海里会留下那样深深记忆。

说谢晋是大忙人,世所公认。但就是这么个谢晋,于家庭,却是个为父为母者的大孝子,为妻子者的好丈夫。未曾与谢晋交往过的朋友,对这种种,只有听闻,而无由得知其详的,而笔者对此,却有过一回近到可谓“气息相闻”的感知。

已进入新世纪之初的2002年三月,笔者曾应《文艺报》之约,为其一个专刊写过一首诗。来函特嘱,必得附一张以谢晋为主题人物的照片。见随函附来,供参考的几份印有贺敬之、钱学森、季羡林、巴金、谢铁骊、吴冠中等一人一诗一照片,占着一整版的样报,颇有了点不可小觑怠慢之感,遂当一件交办任务般地,约告了谢晋:将为此事趋访。又因为所约急切,为防失误,拍照其事,还特又约请了好友,《文汇读书周报》当日的记者方毓强先生同往。数日后,笔者在将诗稿携往谢府,请他过目时,谢晋逐行细细看过之后,指着诗稿中“只能在偷闲中尽你的舔犊与眷顾之情,然而你却仍不忘将那炽热的爱心,匀一份给天下的残疾弟兄……”那几行文字说,“承你记得我对阿四的那份疼爱……”不知其时他脑海里又浮现了些什么,话声中已含着几分颤音地抬起头来瞅着我,“这是只有老朋友间才会体察到的……”可能因为当日谢晋还身兼着中国残联的副主席,不但对全国的残疾同胞,他对这个弱智儿子的那份深深的舔犊之情,也是所有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并为之感动不已的。谢晋当日与笔者说这番话时,因两人近在咫尺地坐于一室之内,那气息的“相与相闻”又怎能不令人记忆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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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与谢晋,摄于1986年3月于《花轿泪》拍摄现场

又岂止父母妻儿,即使是并无骨肉之亲的朋友,即如上述与笔者为将徐福搬上银幕的探讨中表现出来的那份真诚;即如即使与创作,与拍片谋戏些无关联的交友之道等等细节上,谢晋也向来都是尽情尽义的。这里有从积存于我文件堆中翻检出来的,刊于上世纪80年代《文汇报》上的一篇小文《旧谊新叙 寒暖相通》为证,从同载于笔者已经印行的这本书上的,《上影画报》记者颜昌铭,为笔者在当日《花轿泪》一片拍摄现场与谢晋对话时抓拍的那张照片中,读者或许也可见出,上文所言的,所谓与谢晋对话,而又至于“气息相闻”,是何样的一种情境。思景伤神,清风邈路,曷慰泉台,芻荛一束,赘以片言,何堪卒读。


作者:程天良
编辑:金久超
责任编辑:张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