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新开张的天津内山书店
中日两千多年的交流史,中间曲折不断,但总有些人或事重温起来,恒久的温暖。2021年7月,当我乘坐高铁到达天津,身置刚刚开业的天津内山书店时,我就被这温暖包围着,好像重又踏回一个历史空间——墙上挂着内山完造先生与中国友人的合影,现场坐着那些中国友人的后代。从遥远东京发来的祝福视频,则来自内山完造的后人,现今东京内山书店的前后两位店长。真像是一次跨越时空的“文艺漫谈会”重现,只不过,到场的鲁迅之孙周令飞、郭沫若的女儿、郁达夫的后辈们所谈的,是他们上一辈的情谊。这情谊如此恒久,以至于在这家时隔数年重回中国的书店空间里说出,仍像鲁迅先生那句话的回响:“据我看来,日本和中国的人们之间,是一定会有互相了解的时候的。”
前去天津的路上,我下意识地带上了一本内山完造所著《花甲录》(九州出版社出版),年初刘柠先生所赠,译者也是他本人。不想到了活动现场,主办方提供的资料袋里,竟然也有一本《花甲录》(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译者、出版社不同,推出的日期则前后脚。两者并陈,眼前的场景,就变得格外有意味起来。
▲《花甲录》
[日]内山完造 著
刘 柠 译
九洲出版社出版
内山完造的著作,以前也有翻译出版。比如他那本《活中国的恣态》,我就买过更名为《一个日本人的中国观》的新星版。唯这一本《花甲录》,据刘柠先生介绍,以前并没有完整译本。日本人特别爱说“真面目”一词,我感觉自己也是真正读完这本《花甲录》后,才多少了解了传主本人某种根底的禀性。
还不止于此。当内山完造这样为自己的回忆录定调(此处译文我随机选天津版的《花甲录》):
“我的历史绝非他人历史之借物,也并非诳语。既不是欺人之物,更不敢妄自尊大。我的历史必须是我自己的。从该意义上讲,出于责任和义务,一字一句断不肯草率行事。如今,我肩负着这份责任和义务来书写个人的历史,虽知逊于蜉蝣,不及砂粒,却义无反顾……”
其实就该预料到,书里所包含的人情世态与历史信息,有得嚼,有得回味。
长江口岸,那个推广眼药的店员小伙计
《花甲录》从时间轴来论,大致可分为入中国前与入中国后。1913年28岁算第一个阶段;1913年到1945年(60岁)迎来日本战败为第二阶段。前个阶段都在日本,第二阶段则在中日间往返。创办内山书店的想法,始于1916年,真正开业,则在次年。与此同时,内山完造还投入了许多书店外的事务。这也就可以肯定,《花甲录》还有很多在《鲁迅日记》记录之外。
内山完造出生于日本偏远的中国地区,念书只念到12岁。之后弃学到大阪当佣工,辗转于不同店主手下,经手推销各类生活用品,等于早早就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读这部分内容,我经常脑补的是日本那些老电影。非小津式的电影中,常能看到明治、大正时代那些在底层奔波讨生活的人。小生意的沉浮成败中练就的,都是些既务实、又精明且人情练达的老派日本人。久处大阪,还会身染关西人的豪爽。内山完造入中国时,身上应该有这类日本人的底色。若说还多一种精神底子,那便是由佛教渐次转向的基督教信仰。
内山完造第一次接触到中国这个字眼,当是15岁读到的一本记有北清事变(即著名的八国联军侵华)的《东洋战争实记》。13年后,他作为参天堂的店员,到中国来推广日本品牌眼药,是因为意识到——“时代已经发展到要靠学校的成绩和文凭来决定所在位置”,而“世人平均五寸高,而自己只有四寸五分,自然抬不起头来,不如干脆进入四寸人的社会,即以中国为目标,在那里生活,肯定会有活路。”(刘柠译)那时的日本正处于脱亚入欧的亢进状态,普通日本人有这种高低偏见也是时代氛围使然。
▲ 鲁迅(左)和内山完造
但“头一次看到长江的赤黄泥水,先吃了一惊;接着,放眼望去,对极目千里、无边无涯的大平原又吃了一惊:仅一支叫黄浦江的支流便可容纳三千吨的春日丸自由进出……”如此浩翰的景象,便是28岁的内山完造所看到的中国第一眼。江面,后来相当长时间成为内山完造所面对的中国——因要将眼药推广到中国各地,他们必须沿着长江上下游口岸,一个站点一个站点贴广告,这是原始的商品硬广,却让他扎扎实实地接了中国的地气。内山完造的这份南中国经历,说它是近代中国长江沿岸的生态备忘录也不为过。这生态还不止是沿岸风物景致,还有同他一样在此间打拼讨生活的中国平民的生存样态。我们说涉入商业,就深入到社会内部的毛细血管地带,考虑到他所在之地,正与其母国面临着一触即发的战争危机。这时所感受到的外在敌对关系下的时松时紧,应该更有历史参考价值。
中国自有中国的尺度
有关内山完造的中国观的形成,刘柠在其译书前言中做过全面梳理,我只说自己感受最深的这一点。《活中国的恣态》之恣态之“活”,实是和这段在中国的江河湖海里扑腾打拼的经历有关。当然,也跟他是从事商业事务有关。所以他一落笔写中国,就显出和那类从文献到文献的日本“文章家”的不同。当然,他的认知也是渐进的,一个细节对比是:初入中国,面对船板上普通船工千年不换的中国式早餐,他还得米饭上打个生鸡蛋,来满足日式的胃肠。但是到了写《活中国的恣态》的1935年,他已体会到以胃肠满足为基准的中餐的实用,转而在论母国那种以洁净养眼式审美为骄衿的态度之非了。
过去夸某个外国人懂中国事务,谓之“中国通”。现在时尚说法是“知中”。但是“知”也罢“通”也罢,还得看立足点。有人知是为了将心贴上去,也有人是为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而在内山完造这里,是一种想深切地理解别人的愿望:“有一件事让我遗憾不已,参天堂社长田口谦吉逝去,我曾和他约定,‘我不敢保证大学眼药的销售一定能取得,但是我一定多多地了解中国。”
▲鲁迅在千爱里避难时,与内山完造(左一)等日本友人合影(1934年8月29日)
我们当然可以说,内山完造对于中国商人“看人下菜碟”式的定价法的类似观察,带着商人才有的精准思维。但更重要的还是,他遵循了“中国自有中国的尺度”这个外来者的谦卑立场。在差异对比中返观日本,他对自身文化的观察结论,在那个特殊时期也殊为可贵。
社会事务,依然是内山书店之外的内山完造
说到内山书店对中国的影响,自有书中的总结为证:“毫不夸张地说,左翼的书籍翻译……三百三十种全出自我的书店。八百三十多种汉译的现代日本文学目录中的译者,大部分是内山书店的客人,留日的四十三人。”但是不难注意到,涉笔书店事务,内山完造并没有针对那一场场文艺漫谈会内容,说过感受想法;对与会者,也鲜有主观评价。这可能就是身为书店老板的“度”。
他更多的观察与心理抒发,是在书店外事务。从早先的“夏季文化讲座”,再到日本文化人在中国高校的巡回讲座,他的社会事务,还包括经营日语学会和参与关西大地震、汉口水灾中的赈灾。这些都能见出,内山完造其实是个愿意在实际事务中发挥作用之人。因为介入了具体的运转,所以对其中的机制与问题看得门儿清。内山完造曾经说:中国的赈灾多来自于多方实际经验,仅凭是否智慧这一点妄加评论是不恰当的。这固然又是“中国自有中国的尺度”的立场的坚持,但也是从实际观察中来。
住与游之别,因“住”而生愿力
每当读到一本放不下的书,我总是习惯再扫周边。佐藤春夫的《南方纪行》,被我从天津内山书店活动中购得,部分也是为这种周边阅读做准备。还有书架上本已有的:青木正儿、吉川幸次郎等著的《对中国的乡愁》,辻听花的《菊谱翻新调——百年前日本人眼中的中国戏曲》、芥川龙之介的《中国游记》等,这时候再拿出来看,文人和他的笔下分野,就看得分外鲜明。专业的著述且不论,日本文人所谓的对中国的乡愁,准确说仍只是对中国古代文化的乡愁,建立在对昔日汉籍的阅读与想象当中。短暂的飞行打卡,转瞬而过的人之交集,都可能因某个不堪而将那乡愁打个折扣。唯内山完造,是在这片土地上真切地生活着,这是“住”和“游”的区别,也是因住而生情念再生愿力之别,其愿力就是:做中日友好的媒介。
▲鲁迅与出席木刻讲习会的艺青们合影(1931年8月22日)
作为非文艺界人士,他固然写不出佐藤春夫《鹭江月明》中那对鹭江黄昏、月夜、歌妓以及中国音乐的丝丝描摹,也无法将此升华到对中国文化的理解与人类意识的层面,但是,他对普通人心的把握、对中国时局势进程的判断,还是比他们深入且分寸得当。
更可贵的是,作为特殊时期能给予朋友有力援助者,即使是公认的鲁迅身边最亲密信任的日本友人,他也会认真撇清一些事实:“在先生去世后,中国有报纸、杂志报道,说我在经济上援助过先生。每次我都提醒:‘这是对先生的亵渎。对先生从未有过一毛钱的援助。这正是鲁迅先生杰出的品质所在。虽然曾有过先生将钱寄存我这里的事情,但是从未跟我借过钱。我即便是想到先生有难处,我也害怕伤害先生而从未提起过。’”
而在战争中间在日侨界参与创建“上海童话协会”,他着意的仍是,和孩子们交谈中,“绝不使用和战争有关的字眼”,也不让孩子们对战争感兴趣。战败撤侨中,他对自己的同胞,同样也是施予有力援手。
国与国关系风云变幻,但他的作为轨迹清晰可见。一个“人”为自己确立的尺度。比起无数文人论中国的文字,他那些具体事件中的作为,更让人感念。这也就是一本《花甲录》,时隔一个多甲子来读,还能让人心中泛起涟漪的原因。
《花甲录》读之有意味,还在于每个年头开始,都附有历史年表。这是内山战后离开得匆忙,没有带回手头资料时借以回忆往事的重要参考。现在看,更像是一个东亚维度的历史进程表。受此年表启发,我也依着《花甲录》叙述,造了一个内山完造年表,最后时间不得不止于1945年。但我依然能感受到他在后面岁月中活动的身影。不用费神多想,这些依然和他念兹在兹的中国有关。或许内山书店能重回中国,也是他的愿力所致。历史的情念,在今年,终于落到一个具体事上,这大概比对他的书的阅读,更符合他本人的心性吧。
(作者系媒体人、作家)
作者:孙小宁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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