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树与花 | 止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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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院子里的一棵紫薇树死了。整个冬天,它的枝头不见一个芽苞。开春以后,别的树陆续发芽、长叶、开花,只有它是例外;用指甲抠开树皮,倒还有些许绿色。于是给它浇水,用塑料布把树干裹上,照样毫无动静。前些时请人从小枝锯到大枝,再锯到主干,断端都已干枯了。

这棵树原本有一丈来高,是大前年秋末移来的(如上图)。翻看2020年的日记,七月八日:“院里的紫薇树开了很多花,引得小区的保安都来照相。还记得四五十年前背诵的白居易《紫薇花》——虽然他看的大概是灌木的而非乔木的紫薇:‘丝纶阁下文书静,钟鼓楼中刻漏长。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微郎。’当初很喜欢末一句,现在却觉得趣味并不甚佳,正是昨是而今非。白居易另有同题七律,首联云‘紫薇花对紫微翁,名目虽同貌不同’,可见他还很喜欢这种说法。”十日:“昨夜大雨。紫薇花朵上沾满雨水,变得很重,压得好几个枝条都弯了。”十一日:“夜又大雨,紫薇的枝条垂得更厉害了。”十四日:“紫薇花开得过于茂盛。接连几场大雨,花朵浸满雨水,压弯的枝条予人力不能胜之感。或许开这么多花,正是不自量力或得意忘形。天气转晴,才逐渐恢复原貌。”当时我正在和责任编辑一起细细打磨长篇小说《受命》的稿子——我们戏称为“优化”,书里Apple家门前也有几棵紫薇,虽系灌木,我还是补了一两句开花遇雨的描写。我家这棵树简直是去年花开得太多把自己给累死了。它好像不懂这一辈子且还得活呢,应该悠着点儿。

我想起古今那些才华绝世,却又短寿促命的文学家、艺术家和思想家,譬如只活了二十岁的雷蒙·拉迪盖,活了二十三岁的王弼,活了二十六岁的李贺,活了二十八岁的埃贡·席勒,等等,其间不无相仿之处。废名悼念早夭的梁遇春说:“秋心这位朋友,正好比一个春光,绿暗红嫣,什么都在那里拼命,我们见面的时候,他总是燕语呢喃,翩翩风度,而却又一口气要把世上的话说尽的样子,我就不免于想到辛稼轩的一句词,‘倩谁唤流莺声住’,我说不出所以然来暗地叹息。我爱惜如此人才。世上的春天无可悼惜,只有人才之间,这样的一个春天,那才是一去不复返,能不感到摧残。”(《〈泪与笑〉序》)如今我所感伤者无非如此。当然紫薇死了也许只是因为2020年冬天特别冷,我们没有做好防冻措施。院里死了的还有一棵种了十几年的石榴,去年也结了比往年更多的果实。听说我们这一片儿,这两种树有不少过冬未能存活下来。

我说这些,或许难免多愁善感之讥。但由树联想到人,亦不乏先例。《世说新语·言语》即云:“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只不过我悲哀的是夭亡,桓温叹息的则是衰老罢了。然而同为此等生命现象所触动,也可以说是一回事。关于人与树,美与毁灭,还可提到大岛渚导演的电影《御法度》,新来的武士加纳惣三郎(松田龙平饰)的美貌,竟使得新选组人心涣散,整支队伍都垮掉了,而他其实非常无辜。影片末尾辅佐首领的武士土方岁三(北野武饰)高喊“魔鬼!魔鬼!”,对着银幕挥刀将一株盛开的樱花树拦腰斩断,是非将他处决不可的意思罢。

记得作家史铁生去世两年前我去他家做客,看见书都被拆成一个个印张,以便阅读,整本书他拿不动。他还指着桌上的一袋花生米说,现在我的血管状况忌食花生衣,假如一下把这些都吃了,就没命了。后来我讲给在国外的一位我们都认识的朋友听,朋友说,你讲的这两件事比读他的作品更令人对生命的状态有所触动。虽然我写在这里,并不关乎本文这个题目。

史铁生与我母亲是同一年去世的。我在《惜别》里写到母亲养花的事情。母亲生前养的花,有几种如今还在。岑参《山房春事》有云:“梁园日暮乱飞鸦,极目萧条三两家。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我在给这些花浇水施肥时也想,它们照旧花繁叶茂,却早已换了别的人来照管;它们不知道,那个曾对它们念兹在兹的人,永远不存在了。

《受命》出版后,有读者问我为什么要描写那么多植物。这些年北京很多地方拆除重建,原来的房子、院落和胡同都没有了,只剩下几棵老树,幸存于新建的楼群之间,抑或宽阔的大街一侧。尽管这也是出诸人为的安排,却每每令我感到只有它们才能超越人世的一应变迁,成为过去年代唯一有生命的延续。而无论老树新树,乔木灌木,乃至花花草草,一年四季变化自有规律,仿佛与我们分属不同的世界。前引岑参的诗,还有韦庄的《台城》:“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讲的都是以人的眼光去看这些人世之外的东西;那么假如有一副人世之外的眼光来反观呢,看到的大概就是《老子》所形容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了罢。“天地不仁”的意思不是说天地不好,是说它无所偏私,对什么都一视同仁。我在动笔之前写过一年多植物日记,记录每日在院里和街上所见植物的种种变化。在小说中描写这些植物,是想给人物和故事设置一个更大的背景,在那个背景里一切都依循自然律,不为人物的意愿和努力所左右,以此反衬我写到的人间的悲欢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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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时整理父亲留下的笔记本和书籍,偶尔看到他当年夹在里面的一朵腊梅,一瓣玉兰,或一片枫叶,全都枯为褐色,纸上也留有痕迹。父亲去世已经二十七年了。他是诗人,对大自然特别有兴趣。他曾告诉我,有一次在香港赶上刮台风,自己从未经历过,就到西环海边独自抱住电线杆子体验一番,直到能够离开。附带说一句,《受命》采用的是贴近主人公的第三人称写法,他也想写诗,看待世界的眼光掺杂了诗的感受,所以特别注意到那些植物。父亲留下的一花一叶似乎凝聚着故人的情思,又是曾经的时光的缩影。然而对我来说已经遥远得难以企及了。只是在他的诗集中找到一首《又是开花时》,似乎透露了些许消息:

    悄悄脱身闹市


    幽独的玉兰树下

    又写一页

    幽独的哀思


    轮椅的车辙

    遗留我的眼角

    更深了


    年年,我带走

    一片花瓣

    你凝视的话语



  作者:止 庵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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