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去和记忆 | 翁冰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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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假期与友小聚,朋友不无调侃,现如今生活节奏太快,今年想换个活法,尝试过一种“慢生活”,慢条斯理、江湖不急……想要过“慢生活”,可以说这样的意愿反射出的恰是当下生活的节奏飞快、时光匆匆。就如同“水消失在水里”,时间消逝在时间的洋流中。小到当下一分一秒一个时辰的转瞬即逝,大到生命、世纪、时代的飞转不歇,时间就这样人间蒸发,时间到底都跑到哪里?时间是什么?怎令人每日地感慨它飞逝无影。过去回不去,回不去的过去,被时间之流带走了。面对匆匆流逝的时间,奈何之?该如何看待时间,该怎样度过时间?或许时间从来就不是简单的一个刻度标识,它与人类群体的价值观、感情观紧密相连。

美国人类学家克鲁康-斯特洛德贝克教授就此做了一个理性的归类,大致划分出了三种时间观,分别是过去导向型 (past-orientation)、现在导向型(present-orientation)和未来导向型(future-orientation)。过去导向型,朝向过去、尊重历史、注重传统,强调的是根据过去发生的事情以及累积的记忆,进行判断,做出决定;现在导向型,强调的是注重现在,注重眼前发生的一切,认为现在才是最真实的,必须以眼下为主来进行抉择,把握现在,珍惜眼前;而未来导向型,则将目光放在了更为遥远的未来,跟过去和现在相比,认为未来更加美好,沿着一个既定的目标努力奋斗,可以起到激励的作用。克鲁康-斯特洛德贝克教授对时间三重维度导向的划分十分明晰,事实上这三维时间导向我们都曾阅读过、经历过、感受过。记得年幼求学之时,我们常常被教导要珍惜眼前、把握当下,“寸金难买寸光阴”“劝君惜取少年时”;也要展望未来、豪情壮志,“不畏浮云遮望眼”“长风破浪会有时”,而往往把过去的时光当作一种再也无法挽回的过往,或逝去(失去)或错过(遗憾),“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甚至有时会有一种想要摆脱过去的迫不及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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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过去”仅被当作一种逝去与遗憾的时候,往往成为“现在或未来导向型”者所极力摈弃的对象。“过去”真的就不那么重要,渐行渐远、无影无踪了吗?与“过去”不停纠缠的法国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在《这样你就不会迷路》中感慨,随着时间的流逝,过去变得如此朦胧,仿佛太阳下消散的一团水蒸气。他却常常逆时间长河之流而上,去探寻那消散了的过去的时光,甚至在《夜的草》里感叹,“现时已不再重要,因为这些日子在暗淡的亮光中千篇一律、一成不变,而这暗淡的光必定就是衰老之光,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光景中,感觉自己只是徒具形骸地活着。”他如此看重过去,认为生命中最重要的是过去。的确,难道不是“过去”构成了我们生存存在的一大部分基础吗?我们被抛入的这个世界,难道不是由它的过去构成了我们今天知识认知的重要基础的吗?丧失了过去,也就找不到存在之依据。米兰·昆德拉说,令我们对死亡感到恐怖的不是丧失未来,而是丧失过去。遗忘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死亡形式。如果我们一味地抛弃过去,逃避过往,那么就无法确证自身,无法更好地进行自我与他者的认知、身份的认同,就会如同无根的浮萍。

然而“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我何曾留着像游丝样的痕迹呢?”“我的过去,一片朦胧”……朦胧的过去已虚无,已烟消云散,有趣而悖论的是,过去本该是实实在在发生了的事情,是确切可证的,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记忆的遗忘,过去却显得不再真切、充满了不确定性,然而也正因如此,“过去”才显得这般迷幻、诱人,极具艺术性。意大利小说家伊塔洛·斯韦沃写道,“过去是常新的。它不断地变化,就像生活不断前行。它的某些部分,就像沉入了遗忘的深渊,却会再次浮现,其他部分又会沉下去,因为它们不太重要。现在指挥着过去,就像指挥一个乐队的成员。它需要这些声音而不是那些。因此过去一会儿显得很长,一会儿显得很短。一会儿它发出声响,一会儿它陷于沉默。只有一部分的过去会把影响发挥到现在,因为这一部分是注定要用来照亮或遮掩现在的。”过去与现在之间存在着隐秘的互动关系。其实时间太快,现在也在眨眼间、停顿时、沉默里不停地转变成过去。过去绝不会是固定静止的一幅画面,在现在、记忆与想象的作用之下,过去被发酵成充满动感的、变幻的、多样态的风景。过去,因了时间的距离,成为你我都无法真切把握的曾经存在,也成为迷人的记忆空间、想象空间、动态空间,那么,如何寻回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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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助记忆追溯过往、追忆逝去的时间,不得不令人联想到以鸿篇巨制《追忆似水年华》(一译《追寻逝去的时光》)而闻名于世的马塞尔·普鲁斯特。通过一本《追忆似水年华》而与“时间”“过去”“记忆”纠缠的普鲁斯特教会了我们某种回忆的方式,一口浸了茶水的玛德莱娜小蛋糕,在上颚的感触下竟然使主人公回到了童年的美好时光;一次叮当的汤匙声竟然牵引向年轻时坐火车外出旅行所见的怡人风景……那种调动了全身感官的通感联觉,让人体认到普鲁斯特在通过感官实现记忆的同时也进入了一种所谓“天人合一”的境界,也就是让自身的生命去感触、感知、感受外在,敞开心扉地让外部的事物进入自身的主观意识与体验,内外二者相吸相生、互动互通、你中有我、我中含你。换言之,这般感官记忆的实现,并非纯然依凭感官本身,而是在某个外物、某种巧合的“刺激”之下内外合力完成的“非自愿记忆”,或许在普鲁斯特看来,记忆就是一种主客观交融的极致体验。我们可以想见,当普鲁斯特拖着病体在幽闭的空间里独自面对、顾影自怜的时候,他还能做什么?除了读书思考之外,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能让他感受到生命与存在之美好的,或许就是回忆过去——追寻逝去的时间了。在幽静中,他以一种内心独白(意识流)的姿态在不停地进行自我心灵的倾诉与岁月的回溯,因为“幸福的岁月是失去的岁月”。普鲁斯特看待时间、看待过去的方式给予我一种莫大的宽慰,他认为:“时间看起来好像完全消逝,其实不然,它正与我们自身融为一体”。时间没有纯然消逝,时间正与我们融为一体。时间如何镌刻进我们的身体里、情感里、心灵里?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时间”“过去”正是通过“记忆”让人无法割舍、念念不忘的。普鲁斯特的记忆方式给予我们重新思考生活与生命的灵感。经由记忆而牵动的想象、诱发的诗意将“过去”塑造成诗性艺术品,让人回味、体验、鉴赏,生活从此有了形而上的意义。

被誉为“我们时代的普鲁斯特”的帕特里克·莫迪亚诺也那么钟情于记忆,极为擅长书写对过去的回忆。莫迪亚诺在2014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中深有感触:

普鲁斯特的回忆让过去在最些微的细节中重现,就像一幅活生生的画。我感觉在今天,记忆远不如它自身那么确定,要不停地抵抗失忆和忘却。因为透过这层覆盖一切的遗忘,我们只能捕捉到一些过去的碎片、断裂的痕迹,飞逝的、不可捉摸的人类命运。

“过去”在莫迪亚诺的笔下百转千回,流动无常,仿佛万花筒里的碎片,抖一下就拼出一个不一样的花,“过去”是那永远都无法抵达的“地平线”。之所以如此,那是因为“记忆会消散,就像肥皂泡,或者在醒之际蒸发的梦的碎片”(《这样你就不会迷路》),记忆也会像蒸发的梦的碎片那般飘忽脆弱,“记忆在流逝的岁月中过着自己的生活,一种像植物一样的生活,从来都不是一幅死亡的、凝固的画面。”(《夜的草》)像花草像树木,记忆也会野蛮生长,也会变幻多端、多样繁复、没有定势、无法抵达。

经由记忆,过去得以重构。于是,我们在《环城大道》里看见了二战法国被占领时期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父亲阿尔贝·莫迪亚诺的影子,在《青春咖啡馆》里看到了莫迪亚诺自己的影子,在《多拉·布吕代》看到曾经完全被历史淹没的犹太女孩多拉的影子……莫迪亚诺一路的书写,一路的回忆,他捕捉到了二战法国被占领时期犹太人的躲躲藏藏、生死未卜,1960年代阿尔及利亚战争在法国投下的迷离阴影,战后法国年轻一代的闲聊落寞、理想追求……既是莫迪亚诺自身的残片,也是历史时代的碎片。自青春年少作为“幽灵大学生”独自游荡巴黎街巷到年老之时漫不经心地在巴黎街区游走,莫迪亚诺可谓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巴黎行走者,是巴黎游荡的灵魂,对于巴黎的过去,对于生命的初始,甚至对于他尚未出生之前的巴黎被占领时期,都始终怀有极大的热忱与好奇。带着满腹的疑惑,他像极了那位《暗店街》的侦探,开始探寻自我的过去,甚而将不曾经历的过去——父亲的过去、城市的过去、他者的过去都纳入自身的追寻、记忆书写的范畴,通过记忆、掺入想象、借助史料,他创造出了属于自身的独特“既视”记忆模式。如果说普鲁斯特以一种“感官体验的通感记忆”呈现了十九世纪舒缓绵延的画卷、生命的诗性缱绻,那么莫迪亚诺则是在不断探寻中进行时光碎片的拾荒,展现了“侦探式的既视记忆”,不断叩问难以琢磨的人类命运。

马尔克斯认为,“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唯有孤独永恒。”而不论是普鲁斯特还是莫迪亚诺,则都在这条不归之路上不顾一切地上下求索,或许唯有如此的记忆探寻,才能最终“穿越遗忘层抵达一个时光透明的区域”(《夜的草》),就像抵达天空之纯蓝、海水之纯绿,唯记忆永恒。

诗人杨健民写道,“在存在主义咖啡馆里,‘在’是奢侈的/只有回忆还在透气,还在编造旧日的索引……”在生命有限的空间里,如果说时间是奢侈的,那么过去和记忆在飞驰向前的当下就愈显弥足珍贵,这种对过去与记忆的珍视或许也是在“快”与“慢”之间争取平衡的一种方式,值得拥有。



  作者:翁冰莹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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