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蜜蜂精神立文
据悉，今年6月，上海将举办姚慕双周柏春（以下简称姚周）两位滑稽泰斗级大师百年诞辰的纪念展演。在此背景下，唐燕能所著《滑稽泰斗：姚慕双周柏春合传》（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以下简称《合传》）的出版可谓适逢其时。
《合传》洋洋53万余字，内涵丰富，包含了姚周名载滑稽史册的作品200余件，对其艺术生涯——演出剧目、艺术手法, 以及生活坎坷——家庭起伏、后人培养等，均有涉猎。但作者并没有就人论人，就事论事，而是抓住了姚周的艺术灵魂即蜜蜂精神加以展开，彰显出着力推崇并大声疾呼此精神在新时代回归的立著格局。
在新中国滑稽艺术史上，姚周可谓与“蜜蜂”两字有着不解之缘，其1950年创建的滑稽剧团即以之为名。不过据作者说，此一冠名权应归功于其母周勤侠。实际上，通观全书可知，其母即是一只辛劳勤奋的“蜜蜂”，为培育姚周成长，挑起家庭重担，辅助滑稽艺术发展操碎了心。故她为姚周剧团起名，颇有言传身教之意，即做事要勤，不可偷懒，希冀剧团要像蜜蜂采蜜一样勤奋劳作，用自己的生命去吸蕊酿蜜，同时要对社会的丑恶与不公进行必要的讽刺与鞭挞，其意可谓深焉。虽然1960年6月，上海市文化局将蜜蜂滑稽剧团划归上海人艺建制，1963年又改名为上海滑稽剧团，但姚周终其一生，无不禀奉母示，以蜜蜂精神为安身立艺之本。
▲姚慕双、周柏春与母亲和子女合影
《合传》以蜜蜂精神立文，主要是由蜜蜂这个动物界小精灵的结构特质所决定的。蜜蜂头部有尖喙，腹部有螯针，是为其扬善酿蜜和除恶贬劣的主要器具。对于这一蜜蜂精神，作者总结为“彰善瘅恶，刺举无避，激浊扬清”。彰善瘅恶，即显扬美好，斥责丑恶；刺举无避，即侦辑刺击，无所回避；激浊扬清，即荡涤污浊，励扬清流。应该说，这十二个字概括了姚周－生的蜜蜂精神，即颂扬真善美和鞭挞假丑恶。
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姚周的蜜蜂精神均以幽默为核心要义，此亦二位之所以成为滑稽大师的关键所在。所谓幽默，是一种从容不迫的笑，是对客体的温和与宽容。姚周的幽默，主要表现为一种师发自然、符合情理的口头语言(当然也包括部分肢体语言）。汉语的幽默一词，最早出现于屈原《九章·怀沙》中的“煦兮杳杳，孔静幽默”，意指安静。现在滑稽艺术所指的“幽默”，则来自英文“Humor”，释义为有趣可笑而意味深长。我们从中可以悟出幽默的主要特质，一是形式上不能大轰大嗡，而是要“安静”，要冷面；二是内容上不能浅显，而是要丰富多彩，意味深长，引人联想。可以说，不是为笑而搞笑，而是从事物本身的机理出发，自然而然形成会心微笑或捧腹大笑，正是《合传》所推崇的姚周幽默的精髓。
蜜蜂精神之一：采花酿蜜，颂扬真善美
唐代罗隐写过《蜂》诗一首，其云：“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为社会采百花成蜜，为观众送欢乐之甜，正是姚周蜜蜂精神之首要。
姚周的幽默发之自然的语言情景，这是滑稽戏或独脚戏演员重要的核心技能。从姚周表演的滑稽节目中，可以看出其是如何将语言的幽默，顺情、顺理、顺景地体现在人情与事情的多方位、多层次、有趣味的冲突中，此略举要者证之。
1、方言冲突
极尽地方语言的丰富特色，这是姚周语言幽默的重头戏。如在《十三人搓麻将》中，能将十三种不同性格人所说的十三种方言一口气“贯口”般整合在一起，决非易事。此时，演员并没有去刻意去引发观众的笑声，而是在各种有趣和复杂的方言对冲中，让观众自然而然地感到惊讶，产生会心的微笑。
又如《宁波音乐家》，更是匠心独具，姚周通过对宁波人“来发”发出的一系列生活要求与互动答话，最后组成了一段节奏感很强的歌曲，使观众在匪夷所思中恍然大悟，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
另外，以国别语言冲突展示幽默，开拓滑稽思路，是姚周艺术表演的长项。如在上海刚开播美国电影《魂断蓝桥》的当天，他俩听到其中一首英语插曲《友谊天长地久》极是动听，随即利用其各自优势，姚记英文歌词，周记音乐曲调，当晚便在其电台表演节目中播唱出来，受到了广大听众热烈欢迎，听点播率爆满。又如《学英语》更是这方面名作，姚周二位艺术家都稔熟英语，谈吐流畅，与此同时，他们又仔细研究了上海、上海浦东、山东、宁波、苏北的方言及其地域性“洋泾浜”英语的特点，因此表演得维妙维肖，幽默风趣，令人在熟悉的语境中，回味无穷。这个节目中，还有一段极见演员英语功力的26个英文字母倒背，观众在惊叹开笑同时，顿生佩服之情。
▲姚慕双、周柏春表演独脚戏《学英语》（摄于1986年）
2、习俗冲突
姚周语言幽默还体现在不同时代的习俗表演中。如《新老法结婚》，在表演老派人物参加新式文明结婚的场景中，设计了主持人在仪式中拉扯撕裂娘舅长衫袖子的声音。又说，新娘“雪白滚壮，象只蹄胖，新郎骨瘦如柴，交关“肉感（乾）”等，这些观众耳熟能详的语言与动作，激起了强烈的幽默感和欢快的笑声，收到了极佳的剧场效果。特别是要指出的是，《新老法结婚》并未到此为止，而是与时俱进添加了其他的幽默元素，如周柏春宣布男女双方“情投意合，互敬互爱，胸怀坦白”开场时，姚慕双却突然冲出来，顺着“坦白”二字接口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由此开始，两位艺术家一搭一档，一吹一唱，大开“无轨电车”，从“顽固到底，死路一条”，到“彻底底底，竹筒倒豆子，重新做人”，最后两人无法再添油加醋，只好自我解嘲，质疑自己“是不是刑事犯罪分子？”这段对手戏，看起来文不对题，东拉西扯，却在让人在笑声中，读懂了演员的幽默风格，增加了对时政政策认知度。
3、人际冲突
姚周之幽默风趣，还体现在对现实社会人际关系的冲突中，通过善意的批评，反映了人性真善美与时俱进的提升。如独脚戏《扑克牌谈恋爱》，通过对地域性人群歧视的善意批评，赞美了一对苏北青年在恋爱中表现出来的淳朴、善良、聪明的品质，深化了独脚戏主题所彰显的社会价值。又如独脚戏《啥人嫁拨伊》也风趣地表现了新社会观念的转变，对于处理新颖人际关系的重要意义。后来，无锡滑稽剧团据此改编成滑稽戏《我肯嫁给他》，并在会演中获奖。当然，姚周在这方面的幽默，更主要表现在一些大型滑稽戏中，如《满园春色》，即通过对4号服务员的善意批评，反映了新社会新颖的客服关系。
4、节奏冲突
姚周幽默的另一个特色是，利用同一剧种或曲种中，不同流派的节奏快慢不同，结合不同的剧情进行相互比较，从而引出喜剧效果。如《学评弹》中“一见我兄落下河，大家快点来救我兄”即为明例。周柏春因为非常熟悉评弹流派，故在演唱这两句时，从飞流急爆的琴调，到雄浑稳健的蒋调，再到溪流逶迤曲折的徐调时，极尽各派唱腔之妙。与此同时，他还发表评论，先是说救人顶好唱琴调，“快，等救起来，笃定好了”；再是说蒋调，“稍微慢着点，救起来要打强心针”。而最后讲到徐云志的“迷魂调”，就调侃说，“勿要下去救了，伊自己氽上来了，救起来只好送火葬场了”。这段唱腔，加上姚慕双在一旁“的立立立蓬”的口头三弦伴奏，使急性子的观众碰着慢郎中的演员，双方形成极大的心理反差，直到最后“底牌揭晓”，终于忍不住捧腹喷饭。同时，周还在独脚戏《罗汉钱》中幽默地介绍了自己学评弹流派的过程，说开始时学蒋调，因为自己“雌鸡喉咙放弃勿唱”，后改学张调，“勿晓得还要结棍”，后来再学徐派迷魂调，“唱唱夜里倒睏得着,日里也睏得着，我一头走路一头唱迷魂调，走走也会打瞌睡”，结果“我没有办法，男口勿唱，改唱女口，学徐丽仙的丽调”。
▲姚慕双七十大寿贺宴上，姚慕双、周柏春与众多弟子合影
蜜蜂精神之二：针砭刺击，鞭挞假丑恶
滑稽戏本质上是一种讽刺的艺术，除了正面颂扬人民的真善美外，重要的另一面就是要揭露和鞭挞社会各阶层、包括人民内部的假丑恶现象。不过，艺术家的针砭并不是直拔笼通的，而是同样以幽默的语言和方式把握好适度和分寸。《合传》一书准确地指出了姚周讽刺喜剧的内核诉求。联系到具体的节目与表演，主要似可分类如下：。
1、无情揭露、着力鞭挞的讽刺
姚周对反面角色的抨击，一般体现在描写敌我矛盾的节目中，如《老账房》编演于1951年底至1952年，姚周通过此剧，塑造了一个曾帮助不法老板偷漏税款、做假账的老账房。开始时，老账房在老板的威胁利诱下，顾虑重重，不敢揭发，后来在党的政策感召下，终于勇敢地站出来，揭发了不法老板的“五毒”罪行，使后者左支右绌，在洋相百出中低头认罪。又如《西望长安》，该滑稽戏改编自老舍的同名话剧，以荒诞的故事塑造了一个以假履历从地方到中央到处行骗得手的大骗子粟晚成。姚慕双在扮演这个反派主角时，以吓唬加上胡编的幽默语言，自吹自擂了许多外面人一看是假、但剧中人却信以为真的所谓资历，引发了观众强烈的关切和议论，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诸多意味深长的笑料。
2、为国为民、治病救人的讽刺
姚周还注意反映人民内部矛盾中处于道德层面的题材，如贪小便宜、个人损害集体利益等，当然，也包括针砭个别一时鬼迷心窍的贪腐干部。应该说，善意批评是姚周站在国家和人民立场上，揭露假丑恶的主要内涵。如《认得侬》就是明例，它反映了这样一个社会现实，即由于房地产资源有限，手中有分房实权的行政干部与业务人员成了民众心中的“香饽饽”，有些人就看中了他们，想方设法走后门。于是，阿谀奉承、请客送礼，拉拉扯扯的情节就出来了，而个别有权者则因此而落水，犯了错误。但是，这些人一时出问题本质上还是人民内部矛盾，因此，姚周在讽刺批评时，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精神，在幽默中带有劝诫和鞭策的意涵，旨在使人幡然醒悟，痛改前非。
姚周也对口是心非的丑恶社会现象进行了无情的讽刺，如有些人表面上虚心地请別人提意见，但一旦别人真的提了就一肚子不高兴。在独脚戏《高价征求意见》中，姚周根究亲身经历对这一假丑恶的社会现象提出了幽默的反讽，反映了艺术家为国为民的良心和操守。
▲姚慕双、周柏春从艺五十周年演出前合影（摄于1988年）
唤蜜蜂精神回归
《合传》之所以强调姚周的蜜蜂精神，还有更深层次的考量，即呼唤这种艺术良知与文化精神的回归。
当前，我国已经进入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新时代，举国上下撸起袖子干，拧成一股劲，各种新人新事、好人好事层出不穷。在这种情势下，我们的文艺形态，特别是像滑稽戏、独脚戏这样长于讽刺的艺术轻骑兵，尤其应发挥其针贬假丑恶的蜜蜂精神。
因此，为今之计，必须大力呼吁姚周这种蜜蜂精神的回归，让广大观众在充满笑声的艺术欣赏中，颂扬真善美，针刺假丑恶，从而使我们的国家走上更好的康庄大道。（作者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暨中国曲艺家协会会员，大连海事大学教授）
作者：孙光圻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