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导演辛爽 |《漫长的季节》:当共鸣结成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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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来的雪飘飘扬扬,往事烟尘无声地消散,又重重落下。冬天来了,困住大家的那个漫长的秋天结束了。一个叫王响的过去开火车、现在开出租的司机,在漫长的18年后冲着青春时的自己喊:“向前看,别回头!”

刚过去的“五一”小长假,网剧《漫长的季节》在腾讯X剧场会员大结局后火爆全网。豆瓣上出现了少见却是极其典型的“口碑破圈”一幕:一部剧在收官前的打分人数不足七万,但剧终后,观众们源源不断入场。无论是随剧集更新节奏一路守到结尾的旧雨,还是在假期刚被安利便一连追完12集的新知,齐刷刷打出了高分。截至昨晚,24万余用户给出的9.5分,创下国产剧近八年新高,很可能提前锁定2023年最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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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表演、音乐、美术、光影、剪辑……要夸的地方太多,许多人干脆在短评里言简意赅地留言“谢谢辛爽”。而导演辛爽的回应同样单刀直入——剧集开分那天,他在微博上发了四个字“谢谢观众”;尾声那场大雪落下时,他写“打个响指吧,我们打个共鸣的响指”。导演与观众通了心意,没什么是比这更有效的创作了。

第12集上线那天,辛爽参与一场线上访谈。对记者们的问题,他更习惯用清晰明了的理念、逻辑来回答,很少拆解某场具体的戏。但回望这些看来朴素的观点,人们会理解9.5分的佳作从何来、好剧的余味因何在。

借剧中被当成题眼的出自文学策划班宇的诗“一小颗眼泪滴在石头上/很长时间也不会干涸/整个季节将它结成了琥珀”,导演辛爽和主创班底用他们的方法,把共鸣结成了琥珀。

片子里,有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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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辛爽,因《隐秘的角落》一剧成名。2020年夏天,三个孩子眼中的故事技惊四座。“爆款”让声名、流量都变得水到渠成,“选择权”也是。有段时间,递到他面前的剧本多少有“隐秘”的感觉,可辛爽不想重复。要有属于创作者本体能与观众形成沟通的内容,具备些能让观众耳目一新的东西——两条准则筛出《漫长的季节》。

“故事基底就是一名老年出租车司机想要解决他人生里特别遗憾的一个问题。”市场上以老年视角讲故事的稀缺性让创作者动了心,“想让大家更多关注一些平日很少聚焦的人”。就像故事里的三个东北小老头,很少被聚焦,但其实就在身边:他们在生活里被慢慢消耗,却又不乏一些“飞升时刻”。他们对生活和爱人的渴望一直在,生命经验造就的自尊和窘迫并存,有时候,欲望、絮叨、油腻会膨胀开,可终究是对这世界的深情占了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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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爽觉得,丰沛而含混的人及其情感,是他关心的故事本质,不会因悬疑或是其他类型而转移。当年,团队分析过《隐秘的角落》后台数据,意外发现播放量最高的不是强情节推进的时刻,而是“两个母亲吵架”“朱朝阳失去父亲”这些拥有情感浓度的单集,“真正打动人的,总是‘人’的故事、‘人’的情感”。

文学策划班宇的加盟也与“人”有关。刚接触剧本那阵子,辛爽正为班宇的小说集《冬泳》着迷,他喜欢书里“只能发生在东北”的对话,还有那些像是“真实活过的人”。契合的是,一开始吸引作家的也不完全是故事或者案件,而是他从辛爽的表达里感受到的“一个人、一群人、一代人,时间如何从他们身上驶过,留下了什么样的痕迹”。

时间

班宇进组时不会想到,自己不仅参与剧本打磨,还顺便贡献了剧名和一首诗。

原剧本取名“凛冬之刃”,辛爽一直不怎么满意。某次剧本讨论后,班宇讲起他刚完成的一部短篇小说《漫长的季节》,对面提问:“这名儿挺好的,能借我用吗?”辛爽觉得,狭义地看,王响被困在了儿子王阳走后的那年秋天;广义地理解,季节代表四季轮回,特别像人生。他希望透过时间流逝的感觉、透过王响,让人看到芸芸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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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并借来的,还有班宇的诗《漫长的》:“打个响指吧,他们说/我们打个共鸣的响指/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诗的前四句早早出现在第二集,成了人物命运的判词。辛爽将三条时间线穿插着讲,他想营造一种各成章节的感觉:“每个时间线发生的事,都是那里的此时此刻,不依附于另一条线存在。但每条时间线又是互为谜底谜面、互为‘响指’的,只有当几个‘响指’发生共鸣,故事才真正开始了”。辛爽坦言,自己对“时间”感兴趣,“是让时间服务叙事,而不是为了看起来酷炫”。他也相信观众不会被多线程困扰,“如果预设观众不如我们聪明,这事情是很傲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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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故事中人,1997年的沈墨、王阳、傅卫军,1998年的王阳、龚彪、马德胜,谁都没有全知视角。他们为爱情、欲望、家庭、信念感驱使着奔忙着,像是小凉河的水,只有当下,没有过去或者未来。而对看故事的人,“所有事同时发生,观众在一旁仿佛全知洞察一切”。当所有的时间线收束,1997年、1998年、2016年的人事物融为一体,时间的威力会清晰降临。

王响带走中年沈墨,18年执念,所求不过两个真相:王阳有没有杀人?他到底怎么死的?得到答案,他会释然,虽然其间那么多不堪回首,虽然漫长的季节结束时让人猝不及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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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

有意无意,东北是这几年虚构作品的故事多发地。但拍来写去,似乎都脱不掉冷冽肃杀的氛围。

辛爽是吉林四平人,他不想重复在影像表达上已有些固化的“那个东北”。他的真实记忆里,东北并不总是寒冷的,也并不必然地与凋敝或者雪地里的谋杀案关联。事实上,想到东北,他首先会想起秋天阳光下金色的树,天格外高和蓝,天气不算冷,人可以穿着夹克衫在户外散步。

“是我印象中特别明媚的一个东北,人们都非常积极地生活着。”辛爽把感受描述给辽宁沈阳人班宇,得到赞同。他们知道,东北不为人注意的短暂秋天,就是这次要创造的“漫长的季节”。就这样,有两桩碎尸案的故事不带什么血腥味,反倒充满了东北一家人的烟火气,甚至前八集还呈现几分嘲讽世事的喜感。这份烟火气还调亮了视觉,因此在《漫长的季节》里,钢厂、铁路、拌桔梗都是东北的风物,但少了以往悬疑剧标配的冷峻凌厉,红色的火车头、绿色的出租车、金黄的苞米地、洒在过沈墨身上的和煦暖阳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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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演范伟和秦昊也都是东北人,陈明昊则是辛爽从话剧舞台上看到的“高度适配”的马德胜扮演者。优秀的演员碰撞出火花,纯熟自然的东北方言自带幽默达观的性格底色。“他们仨放在一块的‘化学反应’,就是大家现在看到的非常有魅力的样子。”辛爽说,他从没把故事当成喜剧来拍,但方言是生活的一部分,黑土地上,就是有一群虽然辛苦却也活得生机勃勃的人。

为了这群一辈子就想好好活、活尽兴的人,辛爽和团队极力做厚生活质感,“生活质感就好比舞台,舞台看起来真不真,关系着观众信不信”。同时,在视觉、听觉、美学层面他们又都遵循四个字“离地半米”,“我们想在绝对的写实主义中做些调整,让它更浪漫化、更饱满些”。

精致

如今,“很辛爽”俨然是种修辞。网友们直接用导演姓名来描述剧的质地,包括海报、片头、序幕、章节、音乐、片尾、运镜、构图、光影……总之,“精致感”能辨认他的作品。

事情到了辛爽这里,被高度浓缩成一件事——“形式就是内容本身,给观众提供完整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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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盘创作轨迹,“精致感”的养成有迹可循。辛爽接到的剧本已是第四稿了,在此基础上,他和编剧团队又花了近一年时间做加减法,强化富有生活质感的部分,减掉些偏犯罪的内容,再放大他们觉得出彩的人物。开机前,剧组在昆明种下一片苞米地。12集短剧,实拍107天,杀青时苞米已长到一人多高。2022年上半年,辛爽粗剪精修,做出五个版本。定剪后,故事被不均分地切成四章,第一集两章《姐夫以前开火车的》《响亮的响》,第三章《那个人回来了》拍了近11集,第四章《往前看,别回头》只尾声10分钟。而后,斜杠青年、摇滚乐队Joyside的吉他手辛爽,找来《隐秘的角落》时合作过的作曲家丁可,他们给12个单集配上12首截然不同的片头音乐,又在古典、后摇、流行的范围里配置背景音,“片头曲引出故事,灵感来自话剧舞台的开场,让情绪和氛围先行;多类型的音乐则是为匹配多层次的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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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爽很清楚,现在的观众阅片量丰富,对节奏、审美都很挑剔。“我们要讲的甚至不是一个人一生的故事,而是一代人的一生。这样严肃的主题下,我不敢特别潦草地讲,无论视听上、表演上,希望时时刻刻给观众带来饱满的信息量。”事实证明,所谓节奏快慢并不以几分钟一次强情节为计,主创提供了丰沛的视听信息,观众随剧的呼吸浸入那个与现实若即若离、似真又似梦的世界。

记忆

第一次给秦昊讲剧本时,辛爽很投入。龚彪四十来岁,和辛爽年龄相仿,许多“中年的、家庭的、欲望的”东西,很容易代入。讲着讲着,发现讲述的好像是自己“如果设身处地,我会做什么,会说什么,想表达什么”。他意识到,生活本身是最大的悬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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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者“自己的生命经验”被磨细、重塑、输出,《漫长的季节》情节是虚构的,但在情感层面,三个老伙计再回首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它和太多人的集体记忆悄然重合。这就难怪,网友评价观剧情绪的变迁:初看以为是悬疑,然后从小老头的唠嗑里收获了喜感,没想到最后三集图穷匕见,命案的真相在命运的真相面前无足轻重。

作家班宇曾说,他渴望书写人在历史中的巨大隐喻,想把人的行为的复杂度以及背后涉及的当时社会环境、精神状态背景结合。我们的记忆就是被一代代小人物的命运串联起来的。这句话同样适用于《漫长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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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响、火车、苞米地,在开篇第一个镜头和剧终最后一幕首尾呼应。第一集,火车汽笛鸣响,镜头摇向天空,再缓缓下移——火车和铁轨不复存在,老年王响开着出租车晃晃悠悠地承接视线。一个时代远行,一代人老去。全剧最后,得到了答案的老年王响穿行苞米地。网友解读,那里是现实与梦境的楚河汉界:真相是雪洗掉了血的痕迹,连同秋的凋零。让王响抵达命定的铁轨,与意气风发的自己对望,是创作者的阳光,给无可慰藉者以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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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辛爽说:“生活、记忆只是处理悬疑材料的一种方式。我希望它不要变成趋势,因为观众希望看到的是更新的东西、新的类型、新的风格。”



作者:王彦

责任编辑:邢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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