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艺术的“过去性”:黑格尔、莎士比亚与现代性》
[美]保罗·A.考特曼 著
王曦 等译
商务印书馆2023年出版
本书编译自纽约社会研究新学院保罗·A.考特曼教授在复旦大学中文系开设课程的讲稿。课程依循黑格尔美学的问题线索,探讨艺术的真理地位,在当代文化语境下重新审视艺术的“过去性”,尤其强调“思辨”思维在艺术实践的历史认知活动中的关键作用。在对于象征型、古典型与浪漫型艺术演进的考察中,与古埃及金字塔、古希腊雕塑、基督教绘画与莎士比亚戏剧等不同历史环节的艺术形式依次重逢。在这里,艺术的过去性与当代文化境遇相碰撞,提出形而上沉思的吁请,召唤着未来人文研究的解释学工程。
>>内文选读:
在我们回到埃及之前,请细想一下马萨乔画的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的场景,这幅画发现于佛罗伦萨的布兰卡契礼拜堂。 作为通往马萨乔绘画的一则引导性序曲,我们不妨观摩一下装饰在同一教堂相邻墙壁上的一幅作品,这是他的老师马索利诺·达·帕尼卡莱于稍早时期创作的,作于1422年。在马索利诺的壁画中,亚当和夏娃受到了蛇的诱惑,但是他们尚未获得作为“馈赠”的知识。我们可以说马索利诺的图像捕获了最后的“无辜”时刻:生机勃勃的自然世界中无辜的美——人体及其比例,人类在自然中的位置,人类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状态;就好像人是一株植物或一头动物。
现在再来看看马索利诺的学生马萨乔的作品。马萨乔比他的老师小18岁,但在马索利诺完成他的“引诱”三年后,马萨乔就完成了有关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的画作。很容易想象,年轻的马萨乔一边面对隔壁墙上他老师新涂的油漆,一边工作。那么,马萨乔是怎样描绘被引诱之后、堕落之后、破戒之后的那一刻的呢?
我们可以把亚当和夏娃的被逐看作艺术与自然之间分离的一则寓言,也即我们讨论的自我分离。在伊甸园的万物有灵论中——比如,自然和精神是“一”——人类尚不知道这种分离的痛苦,因为精神还没有把自身看作外在于自然的。在伊甸园中,人类(亚当和夏娃)知道的、表达的、做的和说的本身就是赋魅的自然的一部分,这是一个神圣性的领域。自然世界的感受性不需要施加任何权威,自然也不需要承诺任何其他形式的(非本能的,精神性的)知识、实践或活动。这就是马索利诺的图像所捕捉到的。也即是说,马索利诺呈现了这样一种状态,其中自然(既定的整个宇宙)不是知识的对象,它与知识的主体(人类)尚未处在分离状态。
亚当和夏娃现在失去的,正是自然和精神的这种直接性,这也是他们必须哀悼的。听听亚当的哭声,看看夏娃悲哀的脸。
不妨进一步推论,我们试想一下,知识树是自然科学知识的一种形象——夏娃的“新”知识,现在是从非自然角度被看待自然的“认识者”的知识。夏娃坠落凡世,她现在必须客观地看待曾是她整个世界的“自然”。对夏娃而言,自然及她在自然中的位置已经不可逆转地改变了。现在,她不再像马索利诺的画中那样沉浸在真、善、美之中,而是被固定在“真”(知识)这一视角上。
这意味着夏娃遗落了大自然中生机勃勃的美与善之物,再也回不去了。注视马萨乔描绘的夏娃面孔时,我认为我们注视到了拥有知识的确切代价:知识从其与自然性的、生机勃勃的美与善的结合中分离了。是的,夏娃现在是一个拥有对客体知识的主体,她拥有对自然、世界及她在其中的位置的知识。但是,她看起来并未因此而感到幸福,她为曾经所有的、尚未以现在这种方式看待世界的时刻而哀悼。
现在,她是一个认识的主体,她“客观地”注视着自然和她自己。夏娃意识到自己已然丧失了某种能力,这种能力本可以让她无条件地将自己存在的全部真相和意义视作美的与善的。的确,她现在能够认识,她现在拥有了对伊甸园的独立认识,这些认识不仅由伊甸园中的生活所提供;她明白,知识的代价是她不再能够将自然与她的自然存在视作富有内在生机的。艺术认知的诞生是创伤性的。
但是,哲学家与科学家一样,不被允许哀悼这种损失,甚至不能去感受也不愿去承认有这种损失。哲学家和科学家的身份使他们不能为知识的馈赠而哭泣,他们既不能像马萨乔的绘画中夏娃所做的那样,也不能像马萨乔画夏娃时所做的那样。自然科学和哲学的进步取决于“积极”(认识某件事的真相,发现问题的新事实)与“消极”代价的严格分离。 因此,并不存在一种科学的方法,用以承认现代科学与客观视角自身带给世界的损失。
因此,现代科学活动获得越多的权威,我们不得不哀悼的就越多。与此同时,我们对自身损失之物的承认就越少。简而言之,现代科学的进步作为一种独立的认识世界的方式,带给我们科学本身无法应对的问题。的确,现代科学知识自身无法应对的事项之一,就是自然和精神的即时性的丧失。而这成为艺术的任务。
作者:[美]保罗·A.考特曼
编辑:袁琭璐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