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的声音与声音的博物 | 徐秋石
2023-05-24 13:25:20 作者:徐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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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阅读《荒野之声》(戴维·乔治·哈斯凯尔著 熊姣译 商务印书馆2023年2月第一版)时,我正在给南方科技大学创新创意设计学院本科生教授专业课“声音与感官”。我把声音研究(Sound Studies)和感官人类学作为这门课的主体理论,着意培养学生的听力技巧,以及运用多感官体验世界、反思世界的能力。

近年来在教学过程中,我时常听到这些声音:“我对声音不敏感”“我没怎么关注过声音”“声音对我不大重要”。大多数人生来就有健全的耳朵和正常的听力,但却少有人有意识地使用耳朵去听。听觉被认为是一种附属感官。这是因为,我们身处在一个视觉中心主义的时代,“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口说无凭立字为据”,可见的被认为是重要的,不可见的皆可被忽视。一个人有思想,要表达的是“观”点,是洞“见”。我们的语言和文字也是由视觉建构的。人有五感,形、声、闻、味、触,分别指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但视觉被过度重视,包括听觉在内的其他感官长久以来处于被忽视、被边缘化的状态。哈斯凯尔讲:“我们的行为正在使未来成为一个感官贫瘠的世界。随着荒野之声永久消失,人类噪声甚嚣尘上,地球变得扁平、黯淡。”(p.4)

《荒野之声》直击感官濒危。“我们所处的危机,不仅是周遭的‘环境’危机,也是感知的危机。当地球上最强大的物种不再倾听其他物种的声音时,灾难就会降临。”(p.4)

听觉对于动物来说至关重要,人这种动物也不例外。我们的远古祖先依靠听觉辨识危险的临近,即便在熟睡状态中,耳朵也是打开的——眼睛可以闭上,耳朵却不能。作者告诉我们,人类从在子宫的水域状态里来到陆地,“用改良的鱼耳朵来倾听。”(p.17)进而阐释,我们身体的运动、平衡和感受与听觉感官紧密相连。“人类语言将对‘声音’‘身体运动’和‘平衡’的感觉区分开来,但这三者都来自于我们内耳充满液体的耳道相连的毛细胞。在人类文化中,音乐与舞蹈、语言与姿势的联系,在我们的身体和动物的演化史上,都能找到极深的渊源。”(p.18)所以,当人患有耳石症时会失去平衡;所以,人的肢体是有律动的;所以,人不仅能听到声音,身体还能感受到声波的震动。生物学为声音和听觉的意义和价值提供了学理支持。

作为生物学家,作者哈斯凯尔从生物学的视角诠释了自然万物的声音,比如最早发出声音的物种——细菌的鸣叫,螽斯等世界各地昆虫的小夜曲,白垩纪森林的奇异声景,用四万年前鸟的翼骨和猛犸象牙制作的长笛的歌唱声等等。纷繁多姿,不绝于耳。全书读下来既是一部博物的声音史,又是从声音维度重新阐释生物演变的进化史。这是我第一次从生物学视角认知声音,令我惊喜的是,生物学为理解声音与自然的关系,为从声音维度理解动物(包括人)的身体和行为与自然之间的互构关系,提供了新的阐释方案。更令我惊喜的是,在作者的阐释中,生物学为声音和感官进行了科学的解释,但同时亦承认其主观性。“声音就是声音,不是吗?难道我不是在听周围的世界,打开双耳去与世界相连吗?不,这是一种幻觉。我们所感知到的,是对世界的翻译阐述,而每位译者都有特定的天赋、错误和观念。”(p.30)现代科学所建构的意识形态导致人对于“客观”有种偏执,认为客观的才是好的,害怕承认主观。但,听就是主观的,感官就是主观的,即使站在同一个位置听同一个声源,每只耳朵听到的也都是不同的。这首先是因为每一双耳朵都是不同的,还因为听不仅是一个动作,还有大脑对所听内容的加工,这就涉及到每个人感知、经验和文化背景的不同。“大脑在期望、记忆和信念的背景下,翻译阐释输送进来的信号。最后进入有意识知觉层面的,是一种翻译解读,而不是文本本身。”(p.32)其实,即便对于视觉而言,一屋子的人看一幅画也会呈现出一屋子不同的理解,没有所谓的一个客观的对于一幅画的理解,也没有一个声音本身可以被所有人听到、理解到。对于客观的执迷实则是虚妄。所以,对这个谈主观色变的世界来说,研究声音的一大贡献就在于丰富了对主观性的探讨。

《荒野之声》中有大量对于声音细节的描绘,比如“这声音起初像南边地平线上的一根线,逐渐变成粗重的绳子,盖过了虫鸣。接着渐渐磨蚀、减弱,只剩下低沉的尾声。日间飞机着陆的高峰时段,这种声音每隔两分钟就会出现一次。其他交通工具的声响混进来:汽车轮胎在沥青路面上刮擦、发动机嘶吼着加速运转、大军团广场狂乱的十字路口喇叭遥远地交锋,以及电动自行车嗖嗖地飞驰”。对于声音细节的阐述是颇有难度的,其一在于需要有足够听力技巧的听者仔细去听,其二在于需要有将声音转换为文字进行表述的能力。作者也谈到如何引导学生学会听。听并非是天生就有的能力,而是一种后天习得的、可以并需要被训练的技能。声音研究学界称之为“听力技巧(listening skills)”,它是研究声音必不可少的一项技能。我经常被问到如何能够训练听力技巧,或许答案很简单,在各种繁复的听力训练之上,最核心的就在于听,打开耳朵,用心听、仔细听,做一个有意识的听者。如哈斯凯尔所言:“凝神静听声音,能启发我们心悦诚服地接手这种觉醒。因为人类主要依赖听觉来交流,我们的耳朵和思想随时准备去听,去理解。”(p.55)这需要生物耳朵的觉醒。

地球上形形色色的声音远比我们所认知的要玄妙得多,这是生物学告诉我们的。我们对自然、对世界的认知受限于我们的文化偏见。书中非常吸引我的一个章节是“第三部分:演化的创造力”中的“性与美”,它从声音维度打破了我们对动物性的认知。动物性是如此多样,而我们长久以来的以人类中心主义和二元论视角进行的自以为客观的研究,扭曲了美、简化了多元。对动物性如是,对声音亦如是。

声音多样性的困境是本书的核心内容之一。“地球历史上,声音从未像今天这样丰富多彩;声音的多样性也从未像今天这样岌岌可危。我们坐拥宝库,却又困守愁城。”(p.3)进入工业时代后,新的科学技术在不断地生产着新的设备,制造着新的声音,但同时,由于生态破坏、物种灭绝,地球上的很多声音在逐步消失。而在这些由新技术制造出来的新声音中,噪音占据极大篇幅,又进一步地加重生态破坏、物种灭绝,并对人类的身心健康造成极大的伤害。

噪音,也是声音的一部分。噪音,也是环境问题的一部分。在这点上,我与作者不谋而合。2021年,我在《读书》上发表了一篇关于噪音的文章,题为《生命不可承受之轻——噪音,权力结构,与大自然的录音室化》,直指噪音污染所带来的对于生态环境和人类社会的全面破坏。“在现代化都市中,噪音与资本结盟,基本上,资本出现的地方,噪音就伴随出现。工地、工厂、飞机、火车、高速公路、商场,甚至是海洋——人类进行海洋勘测工程所产生的噪音对诸多以听为生的海洋生物造成了破坏性伤害,致使它们身体紊乱、无法辨别方向、无法猎食。人类丧失的不仅是对地球的敬畏,高度现代化的噪音已经在宇宙中唱响,海陆空三维已没有人类噪音还未涉足的空间。”

哈斯凯尔为我们提供了更多的例证。人类在海洋活动所产生的噪音加之海洋化工污染,“正在切断全球动物多样性赖以存在的感官联系:鲸无法听到用于确定猎物位置的回声定位脉冲,繁殖期鱼类在喧嚣和污浊中找不到彼此,甲壳动物因化学信息和声波信号迷失在人类污染造成的阴霾中而冲淡了相互间的社群联系。再加上过度捕捞和气候变暖,种种打击造成了生物学家所谓的海洋生物集群灭绝:大型鱼类减少90%,海洋哺乳动物持续遭受重创,还有很多栖居在海洋中的动物种群数量与分布范围急剧缩减。最乐观的统计,目前大约有四分之一的海洋物种面临迫在眉睫的灭绝风险,还有更多物种正持续减少。”(p.76)在讲述海洋噪音的部分,句句灼眼,字字焦心。“如今海洋生物生活环境的喧嚣是前所未见的”,浮游生物“会因为失去了倾听和感知世界的能力而死亡”,较大型无脊椎动物的“感知系统会因地震勘探的冲击而永久损坏”,“在声呐的攻击下,一些鲸冲上海浪,试图躲藏在岩石下,或是孤注一掷地搁浅在海滩上,逃离这种痛苦的折磨。”(p.338-340)

海鲸搁浅,因为噪音。

城市噪音的危害虽处于被漠视的状态,但相较于海洋噪音,已算是引起了不少关注。海洋世界的境况,我们不可见,不可听,不可感。当我们看到海鲸搁浅,会试图将其引回大海,殊不知,大海已没有它们赖以生存的声音环境。

新技术产生的新声音正在破坏生物多样性,进而摧毁原有的声音多样性。在这场角逐中,是技术的声音获胜还是自然的声音获胜?是声音多样性的成功抑或衰败?答案不得而知。

译者熊姣,博士毕业于北京大学科学技术哲学专业,主攻博物学史研究。作为同行,我对她早有耳闻,知其大作《约翰·雷的博物学思想》,以及一系列译著,如《植物学通信》《寂静的春天》,还有哈斯凯尔的另一部作品《看不见的森林》。我与她从未谋面,三言两语的通讯沟通间感受到的是此人的质朴、恬静。如同她的文字,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干净、清宁、和雅之感。读罢全书,既没有译者序,也没有译后记,仿似译者从书中隐身。询问缘由,熊博士随口一答:“书本身已经很厚啦”,简单明了;再言:“国内读者对哈斯凯尔已经很熟悉,也不需要译者多说了。”如此低调的译者并不多见。

文字通畅、用词精准、句法规整、细节生动,如此水准的译著也并不多见。

译者的功底直接影响译著的深度。译者的文笔直接决定译著的美学性和可读性。读者读到的是作者的内容,但却是由译者理解并加工后的内容,在一定程度上,翻译的过程就是译者的再创造。如同钢琴家演绎作曲家的作品,声音工程师录制钢琴家的演绎,每一种转译都是再造。在我采访钢琴家瑞恩·麦卡洛关于演奏者表达作曲家曲谱的时候,他说:“不论我怎么擦亮镜头,镜头还是会以特定的方式折射光线。”

一位隐身的译者以其文思的深度和文笔的美感在书中显身。

“我们听到的单词和旋律,部分是我们思想背景的产物,因为每个人听到的,都是与自己文化相关的单词和音乐。”(p.32)如是,我写下了我阅读此书时所听到的,虽然它以文字的形式呈现,虽然声音是此书最大的静默,但,静默也是声音的一种形式。静默,或许是这个人类所制造的喧嚣吵闹的工业社会最需要的声音状态。人类应该学会静默,学会敬畏。倾听博物的声音,感受声音的博物。



  作者:徐秋石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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