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知道这“吴蛮”就是昨晚所见的琵琶圣手 | 陈军
2023-09-14 19:33:51 作者:陈军

未命名_副本.jpg

上海永福路,有个雍福会。会馆内有六艺堂,堂侧有座酒吧。今年八月八日夜,女儿带我来到这里参加一个小众的琵琶音乐会。

我实在是不懂音乐,但混在一批年轻人中,也有悄悄的喜悦,花甲后的我手腕上戴着一个标写着英文“嘘”的纸环,拣了一个靠后的小沙发侧身坐下。

演奏者是从美国加州归来的华裔女音乐家,简朴之极。短发,脸圆而方,右手腕戴着红色环扣,比较醒目,爱笑。简单几句开场,随意地演奏起来,音符就在灯光里一个一个地弹跳出来了。

我居然也进入了角色。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不过这乐曲不同于白居易《琵琶行》所写的那样。究竟怎样我也说不清。是山野里自由游走的微风牵着我回到了儿时的乡村。那边,是三五间茅草的土坯房;这里,是三五棵高矮不一的苦楝树。我如此想象着,沿着小溪,我走上了圩堤,啊,夏天,一湖的水呀。青草湖的气息一阵又一阵地像天上的白云飘来飘去。这节奏,这情绪,怎么有些像德沃夏克的《回家》?接下来的几曲,都那么抒情,似乎把白居易《琵琶行》音乐与情感的沉重履带变作了乡村牛犊的行走,变作了茅檐下麻雀的跳跃,变作了石上的溪水。

我正准备在我自造的这个画面里小憩一会儿,但音乐家一边笑着一边擦着汗水,继续怀抱琵琶,自报节目。她要演奏《静夜思》。

听到这个曲目,年轻人兴奋起来,准备用手机录制。音乐家说,即兴演奏,每次都有人记谱,都不一样。希望跟着感觉走。这最切合我的心理。因为我不懂音乐,怕在宏大严肃的气氛里正襟危坐接受音响的训话。我是树,音乐是鸟。

这,确实是她的一首曲子。

我看到很高很高的深蓝的夜空。随着弹拨的缓急、轻重,看到音乐家正在天幕上慢慢地嵌着一颗又一颗明亮的星星。每一个乐句的开头都是一个重音,好像是星星果断地选定了位置;继之,旋律由近而远,由粗而细,轻轻地颤抖着,如同蝌蚪的尾巴在澄澈的水中摆动,滑向远方。这或许就是诗人在静夜里独自吟哦吧?一句一句地呈现,夜空更深,明星更亮……不多久,你看到了满天的星斗。这千万颗星,都是从音乐家的手上出发的,明暗不定,珠圆玉润,铿锵有节,顾盼多姿。突然,也就是二三秒之后,我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满天星斗,汇聚成行进的方阵,又化作银河,继而又突然冻僵,忽又裂为零散的冰粒,随即成为脆响的、闪亮的、坚硬的冰雹,急敲万家门窗。

这音乐家,下手何其凶狠。又是一个突然,这声音吱呀一声开了窗户,呀,真的是月光满地了。李白的诗“疑”字最好,朦胧的,迷糊的,化虚为实,变实为虚。这乐声分明把这个“疑”化为霜景、凉意、清境。音乐家闭着眼睛,只顾怀抱琵琶,执着地要把积压千年的话语从手指间翻成音符,洒向人间。果然,我期待的时候到了,音乐家愤怒起来了,她涨红了脸,分明正在跨越深渊,又分明是在与惊涛搏斗。岂止是嘈嘈切切?哪里是切切嘈嘈?狂风骤起,飞沙走石?山崩地裂,人鬼同哭?秋风怒吼,铁马冰河?我正在梦游天姥山的那个静夜,我颤栗恐惧于这千万雷霆结成声韵的长链在山脊上弹跳着碾过,巨石炸裂,化为花朵,激越奔走后便是永恒的寂静。全场,人声、灯光,汗水、惊恐……都被这寂静抬起来,时浮时沉。音乐家冷酷地端坐在那里。

白居易似乎把琵琶的乐声写绝了,反映了中国文人的落魄与女性的哀怨。但他绝对想象不到21世纪的琵琶曲如此刚健豪迈,从万里黄沙的凄凉中走出,传递出现代人性的自由。拢、捻、抹、挑,还是那样的指法,但乐曲已是世界语汇。

接下来的四人合奏再次让我目瞪口呆。

除音乐家外,又加入三位乐手。班卓琴——美国乡村音乐的韵味来了;手鼓——阿拉伯的情调来了;还有一位琵琶手,他将设计一些“埋伏”。

班卓琴先是一口一口地喝酒,从容淡定,静如老僧;鼓手侧观音乐家,似在等候指令;那位新加入的琵琶手偶尔抹擦出奇异的晦涩以表达叛逆。果然,这回是“老僧”调了音,拍拍灰尘上路,旋律稍稍稳定,只听琵琶声、鼓声悄然跟进,鱼贯而入,缓与急,杂与纯,粗与细,尖与钝,相互应和着。原来,四位音乐家在现场即兴创作新曲。每个乐手都独立地弹奏,又分明在某一旋律诱导下调动起心中的记忆翻作新声,用自己的声音丰富对方的声音。时而抱团,围堵猎场;时而分裂,各逞其能。侧耳听,似有一阵急雨,穿林打叶;抬头望,只见一哨铁骑,刀枪迸火。不用目光就能邀到伙伴,不要音符就能瓦解对方军阵。合奏,不是听命;应和,绝非容忍。哲学家说,语言是人的东西,同时又是自然的东西,是对象化了的人的东西和人化了的对象的东西。音乐家此时此地分明在讥讽哲学家,他们的音乐语言太叛逆啦,正在不可言说地亲近并扭打着,肯定着又否定着。在我眼里,此时的四位乐手,正在毫不犹豫地“对决”。如同壶口激流,一边汇合着又一边撕咬着;一边拥抱着又一边推搡着;一边恨着又一边爱着,最后一同沸腾,飞瀑入潭,惊雷滚滚,过潼关,下平川……

我从未听过这样的演奏。即兴者,默契难,起“兴”尤难。“兴”起是自我觉醒与生命勃发。此时的弹者、听者、观者、舞者,共同创造的情境中,声应气求,同“兴”而奔,“兴”尽而归。全是知音,皆为赤子。

(补记:第二天,女儿又带我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音乐厅听了“吴蛮与国家大剧院融合音乐会”。我才知道这“吴蛮”就是昨晚所见的琵琶圣手啊!)



  作者:陈 军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

热门评论
打开文汇APP,查看更多精彩评论
Logo

文汇报

源于事实 来自眼界
DownLo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