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90年过去了，关于北京的铁狮子胡同，没人能写出比鲁迅更精当的注脚。

昔日的铁狮子胡同1号院，见多了不太平年月的阴云，反倒在现世看起来异常太平。周边民居商肆寥寥，离凡俗的热闹很远；素日里清清静静，毫无观光客扎堆。而细问一下来历，流逝过的时间分量太重，往来“铁狮子”的身影可都是史册留名的大人物。

即使如今，铁狮子胡同早更名张自忠路，“铁1号”门牌也改叫张自忠路3号，但京城居民每每提起那座院子，溜到嘴边的称呼仍旧是“铁狮子”。

时间回溯到1926年3月18日。作为段祺瑞执政府的“铁狮子1号”，骤然响起了枪声，47名人遇难，200余人受伤。葬身府门前的一位名为刘和珍的请愿学生，后来因鲁迅的纪念文而撼动国人魂魄，“……但段政府就有令，说她们是‘暴徒’！”“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

那一天的铁狮子胡同，彻底改写了段祺瑞的人生——“三·一八惨案”一个月后，段祺瑞就被冯玉祥驱逐下台，退居天津。

段和铁狮子胡同，以及北京的缘分，实在短浅。

段祺瑞入主“铁狮子”，发生于他人生一场大落大起的转折点。1920年7月，直皖战争失败，皖系首领段祺瑞退隐天津，做起了寓公。1924年10月23日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推翻大总统曹锟，先打电报邀请孙中山北上主持，后与奉系妥协，请段祺瑞出山。

在张作霖和冯玉祥各怀心事的拥戴下，段祺瑞被推举为“中华民国临时执政”。据段公馆总管王楚卿回忆，当时一股“东山再起”的喜气溢满了整个段公馆，大家赶紧收拾家当重新进京。回到北京后，在号房做事的王楚卿头衔换成了“执政府承启”，用他话说，从一个私人仆从变成了“政府正式委用的人员”。

而早先受邀的孙中山，历时多日抱病进京后，眼前已是另一番天地了。由于肝病爆发，孙中山住进铁狮子胡同原顾维钧的公馆养病。王总管发现，往常鲜少拜客的段祺瑞时时前去探望孙中山。

铁狮子胡同的执政府，只是段祺瑞的办公地点，他平时居住在东直门内南门仓的公馆。这处居住地相当气派，四个大院加两个花园。置地修建价格自然不菲。王楚卿记载，钱，是段祺瑞的门生旧部一块儿凑的，高达四十万块钱（约相当于如今的2800万元）。

通过这位总管的回忆可知，段祺瑞是个对自己服饰不讲究的人，“老段在家里的时候穿便服，经常是一件长衫，头上戴个帽纥缝的瓜皮帽，别人看见，再也想不到这就是威加海内、赫赫有名的大总理……”即使出席正式场合，再考究的衣服上了段祺瑞的身，都是“随随便便”，“有时西服的领带歪在一边”。

下棋、作诗、打牌和吃斋念佛，构成了段祺瑞的业余生活——他无不良嗜好。争强好胜的棋迷，简直成了这个政治人物的一大标签。棋圣吴清源11岁时，经顾水如的引见同段祺瑞首次对弈。吴清源毫不留情，将段杀得落花流水，气得段拂袖而去，一整天不肯见人。但事后段祺瑞表现大度，每月补助吴清源一百大洋学费。

段祺瑞的亲信徐树铮，甚觉下棋玩物丧志，自不肯踏入棋室一步，且常向他人吐槽段祺瑞：“老师身系国家之安危，哪能有此闲情逸致？”

坐镇执政府后，段祺瑞一天的作息安排如旧，“早晨起床后增加了一项日课，到小楼上念经，然后用早饭，早饭后上执政府。”王总管特别提到，每日段祺瑞去执政府和回段公馆时，会提前“和地面上有联络，净了街”，满街军警站岗，进行全面交通管制，直到段祺瑞的车开过去了，岗警才能撤去。

清路让道，成了段祺瑞一生前所未有，又仅此而已的威风。

1925年底，徐树铮死于冯玉祥授意安排的刺杀中。徐树铮之死令段祺瑞痛不欲生，他惊呼：“断我股肱！断我股肱！”段被冯的行为气恼得鼻子歪了，大半天正不过来（段祺瑞一发火，鼻子就会向左歪斜，须经过人工按摩才能复正）。可是因困囿于冯玉祥的控制，他选择忍气吞声，没有再追究。

段祺瑞巅峰而尴尬的权力征程，终于在1926年春天走到了尽头。

如今，铁狮子胡同1号大门旁，一块“三·一八惨案发生地”的石碑，还在提醒90年前此地的愤怒与悲戚的血痕。

惨案发生时，段祺瑞究竟在哪里？扮演什么角色？

段祺瑞的侄子段宏纲回忆，他在吉兆胡同“忽闻连续不断的10余声枪响”，段祺瑞命人召他询问。段宏纲赶到铁狮子胡同，游行队伍已散，见到10余具尸体。他回去报告，后来代理警备司令李鸣钟和卫队旅参谋长楚溪春向段祺瑞报告肇事经过。有人因此认为，“三·一八惨案”发生时，段祺瑞不在执政府中，未亲自下达开枪的命令。当日段祺瑞执政府发布的公告中，“暴徒亦死伤多名，又当场获得暴徒手枪数支”等措辞，也不能为段祺瑞洗白。众说纷纭。

时间永是流驶。

段祺瑞入主“铁狮子”之前，这条胡同承载过明朝太监王体乾的宅院、皇亲田弘遇府邸（随后演绎了“陈圆圆争夺战”）、胤禟的贝子府、和亲王府、清政府的海军部与陆军部、总统府、总理府……而段祺瑞的政治生涯以及与“铁狮子”缘分，终究因一桩惨案提前落下了句点。

街市依旧太平。解放后，铁狮子胡同成为中国人民大学老校舍、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大院里悠悠住着好些知名学者、老教授。

如今，这座院子你挺难进入，若端着单反“咔嚓”太像观光客，会被警卫拒之门外。你要么能亮出人民大学的学生证，指指身上的学位服：“回老校区拍毕业照！”或者摆出一副小资文青面孔，理直气壮说要去里头“花生咖啡”消费，沧桑的铁狮子胡同1号才会小心翼翼为你敞开。

没有人能抗拒“铁狮子”的美。灰色砖石，维多利亚风格，拱门连缀长廊，春日里繁花萦绕……我去年拜访时，几只小野猫趴在走廊上，呆呆仰望檐下一树花，还有老居民好奇瞅我。请她帮忙拍“到此一游”照，她惊异接过手机，说没给人照过相，答应试试。相片里的我小得出奇，掉进了背后长廊的幽深里，反倒像是一幕戏的道具。

（参考资料：王楚卿《段祺瑞公馆见闻》、腾讯“今日话题”《段祺瑞终生忏悔枪杀学生？》、段宏纲《段祺瑞家世琐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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