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施洋 | 缪斯也下厨
2023-10-29 05:45:30 作者:于施洋

1979年,墨西哥出版了一个小册子:《圣哲罗姆修道院厨房之书》,40来页,内容是36道甜点和主菜的食谱,形式有手写稿影印,也有现代转写。虽然挂着修道院的名字,但根据开篇的十四行诗和末尾签名,作者是胡安娜·伊内斯·德拉克鲁斯(1648—1695),墨西哥殖民时期最著名的思想家、作家,一位修女,墨西哥人引以为傲的“美洲凤凰”“第十位缪斯”。

这本书,包括胡安娜在厨房里忙碌的形象,激发着人们的好奇,似乎这颗美丽智慧的头脑让做饭这件事不再显得脏乱、粗笨,而可能变成一种更高的智性生活,毕竟胡安娜一下就把它提高到了哲学的层次:要是亚里士多德会做饭,估计作品还能再多些。有了这本书,这句话不再只是“金句”,让我们看到烹饪确实促成了胡安娜更丰富的创作,也成为她通往自由的另一条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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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创作食谱 —

因为会做饭,胡安娜传世的作品在诗歌、戏剧、随笔之外多了一份——墨西哥最早的食谱。这食谱读起来有点像古琴谱,不仅要辨认手写字迹,而且要意会前现代观念中的食材用量、烹饪时间,比如一道菠萝甜饼是这样写的:

菠萝切丁成酱,一层淀粉鸡蛋饼,一层菠萝、酒、杏仁、松子、肉桂,最后一层打过的蛋清,放火上。

这怎么操作?好在有多位美食家、殖民时期饮食文化专家合力还原,经过1996年再版前言、后记,和撰写《修女胡安娜在厨房》(2000、2010、2016、2021年多版),最终实现了对这份古代食谱的量化:“杯”“勺”“克”“分钟”“X人份”“先……后……”。由此,上面那道甜饼变得现代了许多。现在常说抛开剂量谈效果就是耍流氓,但其实,似乎理所当然的烹饪写作格式不过是19世纪中期才在英国形成的,而殖民时期的墨西哥,用量、手法“不准确”很正常,还有很多可爱的指小词比如“一小指头”“熬至小稠”。有了当代“译本”,历史终于复现。

据考察,这份手稿并不是胡安娜的真迹,但内容确实是胡安娜在1690年代亲手编选的,字迹也做到了尽量模仿,是墨西哥历史上第一本专门的食谱。一般认为,欧洲烹饪书在1470年代迎来印刷版本的新时代,16—17世纪大量涌现,贵族家庭不仅竞争谁家能准备最豪华的宴会,还要比试谁的主厨最有“发言权”,按这个标准,墨西哥美食史上的第一本书要算1831年编订的《墨西哥厨师》。不过,印刷形态之前,世界各地的烹饪书不乏卷子本、册子本、羊皮纸等多种手写形式,最早的甚至能追溯到公元前1700多年的巴比伦泥板;而即使印刷机出现之后,仍然有许多食谱由于各种原因没有付梓,胡安娜的手稿便是这样的存在。

胡安娜的烹饪书写来源丰富,或隐或现。玛雅人记载传统的《奇兰巴兰之书》说,雨神用闪电劈开山峰储存玉米,被击中的玉米变成红色蓝色,没被碰到的保持白色黄色——这虽然不算神在做饭,还是被一些学者视为原住民文化背景,铺垫了胡安娜的科学认知和厨房“秘密”。

阿兹特克人没有文字,龙舌兰纤维纸本上有一些宴请、烹调的画面,以记录节庆、事件为主,不以“烹饪教学”为目的。此后几百年,日常的技术一直在低阶的厨师厨娘间口口相传,而上流社会尊崇西班牙饮食传统——胡安娜在随侍总督夫人的五年间,熟读了巴塞罗那公爵厨师德·诺拉的《烹饪书》,也就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推崇的《炖菜谱》,以及蒙蒂尼奥(从菲利普二世到四世,连任34年御厨)广为流传的《烹饪、糕点、饼干及腌制艺术》。

在这些混杂的源流之间,胡安娜动手写作食谱已经是一大创举,她有意识去凝固原住民的口传亲授,也致力于打翻欧式的等级统治,就像首次入谱的果味炖肉“蹭脏桌布”,虽然有些不雅,却似乎喷香得很有力量。这种书写,意味着她知道自己身处一个更大的饮食意义的共同体中,不仅做食物有人吃,而且写食谱也有人看、有人懂、有人学;换句话说,她的理想食客不少,理想读者更多,希望通过一份食谱让自己的厨房向远方、向未来开放——果然,继她之后,《新西班牙菜谱》《堂娜多明加·德·古斯曼菜谱》《教士哲罗姆·德·佩拉约厨房书》等手稿纷纷在18世纪问世,食物在西属墨西哥不仅仅带来热量和味道,也开始生产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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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洲况味 —

烹饪让胡安娜智慧女神般的生活多了几许烟火气,还多了很多新鲜的味道——她使用的食材之广泛,让食谱同时成了“出生证”,见证了西属墨西哥在饮食方面的“混血”问世。

1519年,西班牙人踏上墨西哥陆地开始“探险”,从那时候起,食材和技艺的交流就不断开展起来。1529年,征服者埃尔南·科尔特斯被查理五世授予侯爵头衔,在领地投资小麦业、制糖业,兼顾金属开采和跨太平洋探险活动。1535年,殖民政权正式建立,上层社会的口味按照欧洲主流建制起来,宫廷厨师和他们的食谱散发出遥远、“高级”的魅力。

可以想见,这时期欧洲大厨的名馔佳肴中,还没有出现番薯、玉米、花生、辣椒、番茄这些美洲风物。比如番薯,哥伦布1492年在《航海日记》里还误认为是非洲的山药,王家史官奥万多在16世纪三四十年代才写到“可以让好基督徒食用”、在西班牙南方引种成功,所以王室贵族的餐桌上多半无缘得见,就算见到可能也嫌其貌不扬。但生长在墨西哥的胡安娜并不以本土和日常为耻,多次把它写进食谱,加牛奶做成薯泥或者搭配炖鸡。还有前面提到的菠萝,天生戴着“王冠”,是外形明艳、口味霸气的美洲热带水果之王;海绵包也是当地的发明,据说是纪念科尔特斯的,结实,气孔丰富,特别适合支撑和吸收浓郁的汁液——奥秘就在玉米淀粉。可以说,胡安娜的食谱给了美洲食材“登堂入室”的合法性,它们的美味不容忽视,它们的用法值得传扬,吃的时候可以有区别、无所谓等级。

同时需要注意的是,许多我们如今熟悉的食材,其实在当时的墨西哥才刚刚站住脚跟,比如胡安娜特别爱用的鸡蛋。墨西哥本土只有火鸡,也就是《征服新西班牙信史》里一路所见的“大鸡”“本地鸡”,我们熟悉的家鸡原产亚洲,靠哥伦布第二次航行的时候带到加勒比海岛,逐渐扩散到大陆并向中美、南美传递。很显然,经过一百多年的时间,家鸡适应了美洲的环境也驯服了美洲人的胃,鸡蛋也因为“多变的身份”赢得了胡安娜的欢心,她用一磅糖、12颗蛋黄做成浓稠的“鸡蛋酱”,或者用糖浆、塞维利亚苦橙花水和雪莉酒浸泡烘烤的蛋黄糕,或者给红薯椰子饼来点鸡蛋碎。这里的苦橙花水、雪莉酒,包括在美洲大规模推广的甘蔗,还有在几乎所有甜点中用到的牛奶、小麦粉,都是跨大西洋远道而来,“入侵”也好,“涵化”也罢,当它们进入胡安娜的笔下,也便成了新发明的传统。

不只是欧洲来源。胡安娜还记录了好几种糕饼和炖菜都使用大米,还有给炖菜配的菜蕉,以及提味的丁香、肉桂、胡椒、姜,染色的藏红花,都依托葡萄牙人的东印度—巴西航线,或者西班牙人的马尼拉大帆船航线,从遥远的亚洲扑鼻而来。从口吻和用量来看,她对这些食材并没有特别珍惜或者感到奢侈的心情,显出这样的“东方”早已内在于西属墨西哥之中,比如椰子,原产东南亚,多次被胡安娜用为椰汁、椰肉、椰蓉来制作甜品,原来早在1580年代,人们刚发现从菲律宾到墨西哥的回航路线时就已经流传过来,而且超越具体的椰子形态,引入东南亚椰子酒的“灵魂”(spirit),用蒸馏工艺直接改造了墨西哥“国酒”龙舌兰酒,助推了19世纪独立之后“美食民族主义”的神话。

所以,胡安娜虽然只是写了一叠食谱,但却无意间记录了美洲、欧洲、亚洲食材在墨西哥的交汇,原料、配料,可食、喜食,简单的文字背后仿佛有了动画,成为物质史和全球史的一个demo,让我们看到“哥伦布大交换”在细菌病毒之外,有意取用、津津有味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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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种选择 —

胡安娜这本食谱是在修道院的厨房里完成的,这是她的任务、功课还是爱好?其实,胡安娜并不立志“把余生奉献给上帝”,她进入修道院是个人的选择,也是社会留给她仅有的轨道。

胡安娜是非婚生女,一直到现在,她的出生年份仍有争议,就是因为没有确切的出生和洗礼证明。她跟着外祖父母在墨西哥州的庄园长大,接触了古典语文学和神学作品,一度想乔装成男人去读大学,自学过程中没有掌握好也会剪掉自己一段秀发。老人去世后,她被送到姨母家,十几岁进入总督府,常伴总督夫人卡雷托左右。在那里,她常常参加墨西哥大学毕业生和教授的高谈阔论,以丰富的神学、哲学、数学、历史和人文学知识扬名,写作的十四行诗、圣诞欢歌和悼词也广为传阅。到胡安娜二十岁时,面前只有两条路:结婚或者出家。

由于缺乏直系家属的雄厚财力和姓氏支撑,胡安娜纵然美貌聪颖,但在婚姻市场上并没有很大的议价空间,修道院是最“清净”的出路。十五岁时,她选择过赤足加尔默罗会的合唱团,但很快病倒,或者说被过于严苛的戒律吓到,完全无法享受“书本的宁静”,三个月之后匆匆离开。1669年,她又收到总督以教父之名赠予的“嫁妆”,加入圣哲罗姆修会,拥有了独立居室并有女仆陪伴。在这里,她度过了后半生26年的时光,读书、写作、接待来访、举办茶会。据奥克塔维奥·帕斯总结,胡安娜不是出于上帝的召唤,而是从经济保障和社会尊严考虑,理性选择了修女这一“职业”,还挑了一个最舒适的生活环境。

在修会里,胡安娜继续创作宗教剧、圣诞欢歌,也参与后勤组织、出纳记账,俨然女人堆里“穿裤子那个人”(西班牙语俗语,意“主事者”)。如同西欧中世纪修女院一样,殖民时期墨西哥的修女院也是一个门槛相当高的社会活动场,有捐资者本人或遗孀养老,不愿婚嫁的贵族女孩寄养,上层人士的女儿接受教育,出身低微的只能进来充作奴仆。圣哲罗姆修道院建于1585—1626年,由著名女征服者伊莎贝尔·德·格瓦拉等人捐资捐地建成,是墨西哥第一所,也是当时面积最大、设施最全的一所,根据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清理发掘,还出土了许多中国瓷的瓷片。

为了待客、出售(增加收入)、教化(适度饮食),在这种实用性和使命感中,胡安娜编选了36道菜谱,保存了圣哲罗姆修道院的集体食物记忆:大部分是甜点,少数咸味的主菜也加了甜;根据当地习惯,不同于“饭后甜点”(postre,词根意“后”),有许多东西是饭前吃的,所以叫做“ante”(意“前”);当地风味和欧洲引介的菜肴不分前后高下;各种水果入馔。她的书写,让吃饭这件转瞬即逝的“小事”在历史中找到了位置,留下墨西哥巴洛克时代的物质生活和精神消遣。

胡安娜有自己的厨房。这个厨房除了给主仆开小灶,还肩负一个重要任务是制作“巧克力口信”。胡安娜前后受到四位总督、侯爵、公爵夫人的照顾,得到很多抛头露面的机会,作品流传和出版也多因她们支持。时间充裕的时候,她便做一些可爱的甜点送到各府上。

她最大的特长还是诗艺,用语言做成“食盒”,一句话、一次邀请、一首诗、一个请求,都是点“心”之笔,比如在给夫人们送炖菜的便签上写:

在此向夫人献礼

且欢度美味节期

用那些鲜鱼诗句

和母鸡香浓韵律

胡安娜应该是真心喜欢“美食炼金术”的,在著名的《答菲洛特阿修女》(1691)的信中,她描述了许多触动思考的情景,其中之一便是:

夫人,我在炖菜时发现的大自然的秘密,告诉您哪个呢?我看到鸡蛋在猪油或橄榄油中连成一片、煎熟,而在糖浆中则会破开;我看到为了使糖保持流动性,只需加入一点点泡过榅桲或其他酸味水果的水;我看到同一个鸡蛋的蛋黄和蛋白是如此不同,加进糖里的时候,单加蛋黄或者蛋白都可以,一起敲进去却不行。不多说了,我不想让您为这些“冷冰冰”的事情感到疲惫,只是让您充分了解我的本性……

其实,她知道来信的不是修女而是男性主教,她知道可以站在灶台边思考天体的运转、时间的流逝、真实与虚幻,但她也深深了解她所在的社会留给女性思考的位置有限,厨房是最天然的一个,何不就利用这琐碎卑微,去升华可把握的秘密。胡安娜热爱纸张的香味、文字的笔画、意义的密度,也能把厨房活动变成修习,手上摇晃着小锅,脑子里咕嘟着诗句,把思考哲学和钻研厨艺的思维揉到一起——“如果吗哪有很多种味道,那这里只有一种,但无穷无尽”。

1695年,因为照顾瘟疫病人,胡安娜感染黄热病遽然离世,所幸食物和文字有自己的传统,甜蜜和智慧并不如烟。她真的是“最糟糕的女人”(Yo, la peor de todas)吗?一道甜点的名字留下她淡淡的回应:“你懂我的”(bienmesab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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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于施洋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西葡意语系

  编辑:刘迪

责任编辑:杨逸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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